桑青筠颔首行礼后转身离开,不在凤仪宫门前逗留,将人群渐渐甩在了背后。
蔓姬轻声问:“主子,您说,殿前司和裕妃查得出背后之人吗?若查出来是贵妃在背后操作,贵妃的身子现在差成这样,陛下会不会心软,对她从轻发落?”
“奴婢以前总觉得,不管贵妃做了什么错事,陛下都能原谅她,都能让她稳坐贵妃之位。可今天,奴婢却不这么觉得了。”
桑青筠问:“为何?”
蔓姬摇摇头,小声说:“奴婢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陛下看贵妃的眼神变了,贵妃的性子也变了,好像短短几个月时间里,什么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奴婢看着现在的陛下和贵妃,总感觉贵妃从前的得宠就像是一场幻梦,是奴婢一人的错觉,似乎从来都不曾真的发生过。即使她仍然和陛下之间有着过去的情谊,有纪氏这个靠山,但重要的是,陛下不再重视这些了。”
帝王的薄情只有在恩宠不再的时候才格外明晰,如今是贵妃,将来有朝一日或许也会轮到她。
桑青筠不敢做宠眷不衰的美梦,只想努力把握住现在,让大仇得报,她轻轻启唇,声音渐渐湮没在风里:“或许,帝王的宠爱就是如此。”
“来时汹涌,去时无声。”
“谁都一样。”
-
翌日不必给皇后请安,陛下也不必上朝,若无昨晚的祸事,今日本该四处都是欢声笑语。可整个后宫却弥漫着一种死寂般的安静,每个人的脸上都不敢带哪怕一分笑脸,沉沉的,心口像压着什么似的。
桑青筠知道,那是他们在给那个没能出生的死胎吊唁,中宫失子,陛下悲怒,这时候笑容灿烂的人没好果子吃。
贵妃昨夜晕倒的消息不可能没传到陛下耳朵里,可一天一夜过去,陛下都不曾去瑶华宫看上一眼,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此后又是整整十日过去,后宫一点消息都没有,陛下也再没进过一次后宫,桑青筠越发惴惴不安。
八月底,天气转凉。
桑青筠正坐在窗前看一卷书,夏末秋初的风微微凉,卷起庭内穿堂过,总算能压一压心中的不安和燥郁。
小福子从殿外进来,屏退了众人,将一瓶丸药递到了她手里:“主子,您要的东西,奴才废了不少事才偷偷送进宫里。”
说罢,他顿了顿:“您当真要服用此物?得子是旁人求之不得的事,您圣眷优渥,有自己的子嗣是迟早的事,但您为何会……”
小福子没继续问下去,但仍隐隐担忧:“主子,服用此药一旦被发觉,恐怕是重罪,您想好了?”
“……”桑青筠握着书卷的动作一顿,视线却明显没落在字上头,轻声道,“想好了。”
贵妃的事越是悬而未定,她暂时不要孩子的心就更坚定。
前路漫漫,她不能冒险。
她最终还是看不进去了,把书放在了一旁:“此事不要再让任何人知晓,我自己心里有分寸。”
“是。”
小福子将药瓶放在跟前,然后退出殿外,屋子里只剩下桑青筠一个人。
整整十一日过去了,殿前司那边去查小太监的来往之人和身世速度慢一些尚且情有可原,但裕妃调查冰窖管事,人都在宫里,不该这么久都不出结果。
是因为那边也被安排好了,查不出任何问题,还是出了别的岔子?
这些天她曾找人私下探听裕妃那边的消息,但一点风声都没漏。
越是这样,越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因为拖得越久就越容易生变故,贵妃迟迟没有被查出来,桑青筠实难安心。
听说,前几天纪国舅入宫面圣了两次,不知会不会和贵妃有关。
皇后和贵妃这段日子都在宫中养病,陛下甚至不允许任何人探望,就连聂贵嫔也不得去瑶华宫。
陛下是何用意?
如此这般猜测着陛下的心思,外头急匆匆传来消息:“主子,陛下的旨意下来了。”
第59章
一直等待的结果终于来了, 桑青筠立刻掀眸看过去:“怎么说了?”
蔓姬边掀了帘子进来边低声道:“陛下方才让戴铮传召六宫,说——元贵妃屡屡冲撞皇后,德不配位, 不堪贵妃之位,自今日起褫夺封号,降为嫔, 去协理后宫之权。”
桑青筠皱起眉头:“罪名不是谋害皇后和皇嗣?是冲撞皇后?”
蔓姬点点头,叹了口气:“对外的由头是这样, 但后宫的人都知道这罪名是因为谋害皇后,但陛下到底念着旧情,虽处罚得不算轻,到底没要了她的性命。”
“不过主子,陛下今日的旨意有奖有罚, 您怎么知道自己没有喜呢?”
蔓姬重新扬起笑脸:“陛下还说,要晋封裕妃为德妃, 晋封您为嫔位, 同时也封裴常在为才人,是对你们勤谨奉上、蕙质兰心的奖赏。”
“元贵妃从贵妃之位直接跌落至嫔位,又没了大权, 虽保住了性命,可已是大不如前。您现在和她一样的位分,但您有封号,还稳稳压她一头, 即使以后碰上了也不用担心被刁难。”
蔓姬打趣道:“可见陛下定是为您考量, 这才如此安排。传旨的人估计等会儿就到了,主子快预备着接旨吧。”
桑青筠问:“那聂贵嫔呢?可有关于她的消息?”
蔓姬仔细想了一番,摇摇头:“聂贵嫔不罚不赏, 就还是这样。但奴婢方才从瑶华宫门前经过,见门口有御前侍卫在把守,聂贵嫔想去看望贵妃但被拦下来了。”
“说来奇怪,贵妃现在虽是在养病,陛下不曾有任何体罚。可陛下这么安排,倒不像是照料,反而像是圈禁了贵妃一般。”
闻言,桑青筠提在心口的那股气反而散了几分。她点点头,温声道:“你的猜想是对的,名为看守,实为软禁。”
“今日种种安排,除了要给贵妃处罚以平后宫众怒以外,同样是要给皇后一个交代。陛下虽对外保全了纪嫔的颜面,但看对她的所作所为应是十分清楚。去宫权,夺封号,降位分,又软禁在瑶华宫不许出门,也不许任何人探视,这分明是要架空纪嫔在后宫的存在,让她不能再出去惹是生非,除了留她一条性命和嫔位上基础的生活,她再也不能和皇后抗衡。”
同样,也让聂贵嫔不能再去怂恿她,让她在自己的宫里静思记过,保养身子。
这结果已经很合桑青筠的意。
她早就知道,以纪嫔的家世和与陛下的情谊,陛下绝不会因此就处死贵妃,也不会将她打入冷宫。
因为陛下身上也流着纪氏的血。
陛下哪怕不顾惜纪嫔,也会顾惜太后的颜面。
非得一而再,再而三,等陛下的耐心和仁慈彻底消磨尽了,才有让她送命的可能。
细细算来,这里头最模糊不清的,是聂贵嫔。
陛下今日的旨意里虽未提聂贵嫔,可桑青筠觉得,陛下应当也知道聂贵嫔并不那么纯净无害。
纪嫔会变成这样绝非一日之功,就算她恨极了皇后,也十分厌恶自己,可短短几个月就变成如今的模样,若无人在背后挑拨绝不可能。
且她的性情从前是那么柔婉和顺,心机不重,陛下只会比她更了解纪嫔。
但为何暂时没动聂贵嫔,陛下应该有另外的考虑。
以桑青筠对陛下的了解,他实在是一个极有耐心的帝王。
纵小过,俟大罪。
等聂贵嫔无法再在纪嫔背后做小动作,以纪嫔为刀的时候,一旦抓住错处,数罪并罚。
眼下没有聂贵嫔的证据,她又养育着大公主,宫外的母族又还算得力,打草惊蛇没有好处。
更何况对聂贵嫔而言,不赏她,原本就是一种罚。
她原本配得一个妃位的。
细细盘算了一番局势,桑青筠再次扬眸:“纪嫔被软禁,皇后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皇后极在意她腹中的子嗣,谁知中秋一夕小产,落了个伤身损气的结果。桑青筠毫不怀疑,在她清醒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把当晚之事事无巨细的告知她。
那么不管是谁说了什么,当晚有什么细节,皇后都能全盘了解。
何况皇后可不是贵妃那么好对付的,她比贵妃更狠,心思更深。
就像一般人小产后都会因为莲音的失误而处死她,或是发配去做苦役,但皇后没有。
她分得清好坏,克制地住情绪,不光没有责罚,甚至留莲音继续做她的大宫女,这份气度就不是一般人有的。
因此,对桑青筠,她一定会起疑。
下一步,是要打消皇后的怀疑,继续做一个好棋子,重新获取皇后的信任,以待来日。
蔓姬摇摇头:“皇后那边看起来没什么动静,凤仪宫的宫人都是皇后精挑细选的,口风严得很,探查不到什么。”
“也是,”桑青筠想了想,“给裕德妃和裴才人都送一份体面的贺礼过去吧,算是一份心意。”
“若我猜得没错,将来和她们打交道的时间还长着呢。”
蔓姬福身后退下去挑选贺礼,还没歇一会儿,殿外却传来唱礼声:“陛下驾到——!”
陛下才下了旨意,还以为是传旨的太监来了,怎么这会儿亲自跑到霁月殿来了?
桑青筠起身去院内跪接,迎着一丛馨香馥郁的茉莉,谢言珩走到她身边伸出了一只手,余光正好看见他云白色常服上的一角祥云暗纹:“阿筠。”
“嫔妾给陛下请安。”
她微微仰头,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将柔荑轻柔地放入陛下掌中后顺势站起身,唇边漾起清浅的笑容:“嫔妾好大的颜面,竟来了这么大的宣旨官,霁月殿今日蓬荜生辉了。”
“你今日嘴倒甜,”谢言珩笑了声,与她一并走进殿内:“朕的安排可还喜欢?”
看来,他说的是给贵妃的处罚和对她的晋位了。
但其实桑青筠在这一局里并未吃亏,真正受害的人也不是她,陛下该安慰的是皇后。
但陛下既然这么问了,就说明他其实记得桑青筠和贵妃之间的仇怨,这既是给皇后一个交代,也给了她。
桑青筠心中感念,柔声道:“其实嫔妾没做什么,不值得您这般厚奖,您给了如此恩典,嫔妾欣喜之余也添惶恐,担心辜负了您的信任。”
“朕给你,你便担得。”
谢言珩微微侧头看她,正好看到她姣好的侧脸,楹窗打进来的光恰巧落在她眉眼,看起来绝艳惹人怜,盈盈一水间。
俗世烦忧,她最能清心。
其实来之前,谢言珩才在宣政殿见了舅舅一面,话里话外无非要给纪嫔求情。
先论血亲再论君臣,一番拉锯虽没能改变他的决定,但对舅舅,他心中仍然十分不快。可不知怎的,一看见她便觉得气顺了不少。
甚至心情很好的,起了几分逗弄她的心思。
“但朕的恩赏不白给,”他捏了捏她的掌心,“你打算怎么谢朕?”
他好整以暇地靠在软榻上,跟前奉了杯茶香幽微的香茗,白雾袅袅,看起来有些勾人。
桑青筠很自觉地坐到他对面去,两人相对而坐,手边的楹窗大敞,窗外是一抹极好的秋色。
她托腮看向外面:“陛下喝了嫔妾的茶,怎么还要回报?嫔妾一身孑然,所有都是陛下给的,再给不了更多了。”
谢言珩失笑:“那朕下回来是不是得先在门前交一锭银子当茶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