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允昭与钱铜的长相属于两种类型。
宋允昭的面貌偏清冷,乍一看很不容易亲近,细瞧之后便能从她温润的眸色里,感到到如沐春风的感觉。
钱铜的相貌则是清纯无暇,人畜无害,初见她,误以为她心思单纯,可一旦她笑起来,双眸如弯月,灵气与聪慧全都藏在了那双眼睛里。
从初次见面,钱铜故意骗她,宋允昭便知道她并非是个循规蹈矩的姑娘。
她与兄长都乃侯门出生,高门里规矩多,不似商户家的女子那般自由自在,不仅兄长被她吸引,宋允昭对她也很好奇。
尤其是昨儿听王大人人说,她的嫂嫂乃如今扬州第一首富后,宋允昭心头的佩服之意更浓,生怕耽搁了她赚钱,客气地道:“今日有劳嫂嫂了。”
她这一趟到扬州,并不顺遂。
第一日刚到扬州,便被山匪劫了马车,侍卫与婢女为了救她出去与土匪火拼,她一个人坐在马车内,不知道是哪个山匪点了火药,马匹受惊,拉着她在山道上狂奔。
跌入悬崖之前,她闭着眼睛从马车内跳了出来。
滚了一路,也不知道滚到了哪里,等她爬起来,已经找不到出去的路。
她不敢喊,怕被山匪先找到,便一个人抱着包袱,不顾身上的伤,慢慢地往上爬,包袱里都是一些衣物,没吃了,饿了她便摘林子里的果子吃,渴了喝山涧里的水。
到了夜里,四处一片漆黑。
从小到大,她从未离开过京都,头一回离开便陷入了生死危机,又害怕又绝望,但不敢哭,想起平日母亲教给她的防身术,打起精神,去附近摸出了两块石头,砸了半天终于引燃了干树叶。
待她煨在火堆旁,才敢哭出声。
正埋头哭着,突然听到了一声树枝被踩断的动静,她慌乱抬头,便见到一位戴着青色面具的男子立在对面,心下顿时一惊,忙起身抓起手边的石头,对准他,磕磕碰碰地道:“你,你是谁,别,别过来!”
“不用怕。”对方没往前走一步,只立在那温声道:“我不会害你。”
见她不信。
他双臂摊开,对她道:“我没带刀,没带任何武器,倒不如小娘子此时手里的石头厉害。”
她仍未放下戒心,“你,你怎么也在这儿?”
他耐心解释道:“我乃山里的猎户,今夜归家晚,路过此处,看到火光而来,小娘子是被困在了此处?”
僵持了半晌,他始终没再踏近半步,宋允昭的胳膊也举麻了,慢慢地放下了石头,问他:“当,当真?你没骗我?”
对方点头,“小娘子若是需要带路,待天亮后,我可领你出去。”说完便坐去了离她一丈远的地方,不与她说话,也不看她,彷佛在安静地等着黎明降临。
宋允昭看了他无数回,见他当真没有恶意,渐渐地便放下了戒备。
手肘和膝盖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她不敢暴露,暗里把黏在伤口上的衣衫拔出来,紧咬着牙,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对方突然起身。
她当他要走,一时害怕,“公子...”
对方道:“很快回来。”
很快公子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片绿色的树叶,走上前,放置在离她五步远的距离,“涂在伤口上,能消肿止痛。”
宋允昭狐疑地瞧去,见树叶里面装着捣好的草药,还有一根削得光滑的木枝。
她愣了愣,明白他是看出了自己身上有伤,替她找草药去了,心生感激,“多谢公子,待我从这里出去,我一定会酬谢公子...”
面具青年应了一声:“多谢姑娘。”便背过身去。
宋允昭彼时已完全相信了他是个好人,侧过身在手肘和双膝的伤口上抹了草药。
草药清凉,如他所说,确实驱赶了疼痛。
经历了一场生死,她既恐慌又害怕,心头的防备一松,方才觉得疲惫,宋允昭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醒来时眼前已有了天光。
她惊慌起身,下意识转过头,随后松了一口气,昨夜的公子还在。一夜过去,他仿佛没动过,仍旧坐在原来的位置。
察觉到她醒了,公子起身与她道:“我送你出去。”
山路难走,她手脚受了伤,爬起来颇为艰难,那位公子便把自己的衣袖递给了她,“牵好。”
宋允昭一路牵着公子的衣袖,回到了主路。
她不知道侍卫和婢女还活着没,但此地她不能久呆,先找到兄长再说。
她寻找了一处清泉,整理好了自己的仪容,便与那位公子报了自己的家门,“我乃扬州纠察官,宋侍郎的妹妹,宋允昭,昨日路途遭遇土匪,幸得得公子相救,奈何身上没带银钱,待公子将我送到知州府,我会给公子酬劳。”
公子没应,吹了一声口哨,不多时便从林子里跑出来了一匹骏马。
公子牵住缰绳,与她道:“上马。”
她不太会骑马,少有的几回也是她的未婚夫裴小公爷带她去踏青,但每次都是小公爷扶她上马背。
她靠近马匹,试了半天也没能找到爬上马背的法子,急得满头大汗时,公子来到了她身后,道了一声,“宋娘子,失礼了。”突然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放在了马背上。
她头一次与裴白综以外的男子,共乘一匹马。
不似往日的踏青,马匹跑得太快,她坐不稳,险些摔下去时,身后的公子便搂住了她的腰。整个过程,他未松手,她的后背便紧紧抵在他的胸膛上。
即便是裴白综,她也未曾与其那般亲密过。
是以,当他放她下了马背,一言不发转身离去的那一刻,她莫名松了一口气,良心又不安,人家救了她,她却什么都没给他。
怕兄长知道扒了她的皮,宋允昭没敢说。
到了知州府,恰巧碰上了嫂嫂送嫁妆。
兄长太忙,顾不上细问。
加之平昌王妃又死了,知州府忙成了一锅粥,此事便成了她一个人的秘密。
经此一回,她对扬州的印象并不好,今日头一回去逛闹市,本也提不起兴趣,却听钱娘子一路为她介绍扬州什么好吃,什么好玩。
钱铜带她去酒楼吃了扬州最贵特色菜,又带她去茶楼饮了小龙团,吃好喝好后,便带她去布庄挑料子。
当得知那些酒楼茶楼绸缎铺子都是钱家的产业后,即便是侯府的嫡女,宋允昭也忍不住感叹一声,“嫂嫂真有钱。”
钱铜把宋允执的话当成了耳边风,豪爽地道:“妹妹喜欢什么,差人过来拿便是。”
宋允昭摇头,“嫂嫂给的已经够多了,我来此是为了看一眼兄长信中所说非娶不可的女子,如今见到了嫂嫂,颇为喜欢。”看出了她的紧张和示好,宋允昭主动与她说开,“嫂嫂不必在意我的眼光,在我们家,兄长喜欢嫂嫂便足够了,父亲与母亲并非迂腐之辈,心中并无门第观念,若来日待他们见了嫂嫂,一定会喜欢。”
宋允昭的温柔,超乎了钱铜的想象。
扶茵说的没错,她有一个善良的小姑子,一激动,又塞给了她一千两银票,“嫂嫂除了钱,没什么可以给你了,昭姐儿留在身上,今儿咱们就买个开心...”
钱铜把宋允昭领去布庄换了一身男子的长袍,带她去了赌坊。
红月天原本是三夫人的产业,后被朝廷所抄,关了半个月的门,后来朴家大夫人回了扬州,交了一笔钱,又从王兆手里收了回去。
大夫人人虽死了,但红月天依旧还是朴家的人在经营。
红月天汇聚了五湖四海的人,生意与往常一样,即便白日也是宾客满座。
钱铜今日来只当一个玩客,只为陪小姑子开心,手把手教她怎么买大买小,怎么猜单双,推九牌,叶子牌...
——
两人走后,宋允执便一直在忙。
如钱铜所料,昨夜平昌王离开了扬州后,径直带着兵马堵在了朴怀朗回扬州的必经之地。
打算趁其不备,将其杀死在半道上。
然而朴家三公子连夜快马加鞭,先平昌王一步,见到了朴怀朗。
朴怀朗在邓州守了五年的海峡线,鲜少回扬州,上回接到三夫人的死讯,他都忍住了,派大夫人和二爷前去与宋世子交涉。
怎么也没想到,大夫人一回扬州,捅出来的篓子更大。
开通运河的消息传到他手上时,朴怀朗便知道大事不好,立马着手交代邓州的事务,没等他安置好,便传来了大夫人设宴刺杀宋世子未遂的消息。
他连夜从邓州出发,马不停蹄地赶路,没想到人还没到扬州,半道上又被自己的三儿子告之,大夫人死了。
三公子跪在地上大哭,“孩儿亲眼瞧见平昌王杀了母亲,他想灭口...”
朴怀朗没缓过神,不知道短短时间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朴家的人接二连三遭了噩耗,先是二公子不知所踪,后是三夫人入狱,如今大夫人,整个朴家都陷入了刺杀朝廷命官的风波里。
三公子便把自己从朴家管家那里听来的实情,告诉了朴怀朗,一切都是由那桩婚事而起,“鸣凤郡主不喜欢二兄,暗里将二兄掠去,关在咱们朴家的后院折磨侮辱,家宴那夜,贼人进了后院,才暴露出来,母亲见到人时,二兄已经不完整了,母亲伤心过度,因此质问王妃,两人吵了一架,母亲一气之下杀了王妃。”
朴怀朗眼皮子一跳。
三公子继续道:“事后,我与大兄,母亲被宋世子带去了知州府牢狱...孩儿,孩儿亲眼看到平昌王的人杀了母亲...”
三公子不明白平昌王为何要杀了母亲,如今他知道了。
平昌王是为灭口。
那夜他出去前,去看了母亲,便无意中撞见了母亲被平昌王的人刺杀的一幕。
他抱起大夫人时,她已经没了气息,他去替她整理衣衫时,察觉到她一只手紧握,便将其费力地打开,在里面找到了一张纸条。
上面的一行字迹是母亲留给他们最后的信息,也是平昌王为何要灭口的原因。
因平昌王五年前压根儿就没去守城门。
朴怀朗接过三公子手里的纸条,看清内容后脸色大变,心头便知道朴家与王府再也回不去了。
论打仗和计谋,平昌王不是朴怀朗的对手,当下避开了平昌王的埋伏,双方于傍晚在林州对峙。
宋允执收到消息时,天色已经黑了,见外面还没有动静,转头问王兆,“她们人呢?”
——
大晚上,宋允执亲自驾马,杀去了红月天。
找到人时,宋允昭的面前赢来的碎银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
宋允昭一改往日的端庄,今夜穿着男子的长袍,两边袖口被臂绳绑了起来,此时红光满面,“嫂嫂,这回大还是小。”
“小。”
宋允昭问:“压多少?”
钱铜道:“时辰差不多了,你兄长应该忙完了,咱们这回来个全押,如何?”
“成。”
宋允昭和钱铜齐力将跟前的碎银推了出去,并没察觉耳边已渐渐安静,待两人一抬头,便看到了面如寒冰的宋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