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允执不想看她假情假意的嘴脸,后面的事情交给了王兆,拿着样式雷图,亲自去了一趟盐田。
钱铜也有事要忙。
盐场先前乃朴家所有,现归于官府,场子里的所有人都要换,尤其是与朴家签了身契的人,一个都不能留。
这类人王兆昨日便清理了出来,全给朴家退了回去。
余下都是些朴家在外雇佣的临时工人,真把人撵走了,盐场便没了人手,但要继续聘用,王兆又担心其成为朴家的眼线。
最后把决定权给了钱铜。
人是要换,不过钱铜的换法不同。
上百个工人都是普通的百姓,在此处谋生多年,家中老小还指望着这份工钱养家糊口,被赶走了,他们上哪里去谋生?与王兆商议好后,钱铜招来了众人,正式宣告:“连巷盐场从今往后,不再属于朴家,即日起将回归于朝廷,我钱家有幸为朝廷谋事,今后将在此负责盐场所有事务,在场各位有想走的,大可离开,我不会留,想留下来继续为盐场效劳的,那便重新入我钱家的户头。”
商家为了省钱,喜欢聘请临时工,工钱低,有了病痛伤残,随时可以辞退,怎么也比长期工划算。
虽如此苛刻,然而正在恢复的大虞每日都有饿殍,为了一口吃食,等待被聘用的百姓依旧滔滔不绝。
因此在这里的人,生怕有个病痛丢了这份工,有了病痛也不敢吱声,以至于许多人一头栽在盐场里,便再也起不来。
在这片盐田干的时间长的,已有两三年,今日听说能入钱家户头,成为长期工,底下顿时一阵骚动。
当然要入钱家户头,也有条件,钱铜扬声道:“入我钱家户头的人,必须遵守钱家的家规,违反者契约即刻失效,且一辈子都不可再为我钱家所用。”
她立在人群前,一身珠光宝气,身上所穿乃昂贵的绫罗,此时并没让人生出嫉妒与不适,反而给了所有人一种踏实的依附感,她道:“同样,成为我钱家的人,只要有我钱家一口饭吃,便不会饿着你们,愿意入我钱家户口的,立马排好队,一个一个地来,钱家家规第一条,尊次序,不可推搡哄抢。”
话音一落,底下的人群瞬间窜动起来,倒也井序有条,很快排成了长长的队伍。
四大家如今只剩下了钱家和朴家,朴家不肯雇佣他们,钱家却肯,若是成为了钱家的长期工,别说这座盐田,就算盐田没了,也能在钱家别处谋一份工。
钱家茶楼便是个例子。
钱家七娘子连缺了胳膊缺了腿的人都敢聘用,且过去这么久,那些人在茶楼干得好好的,工钱没有少给一份,暗地里早有不少人盼着为钱家做事。
且这块盐场已归于朝廷,钱家便是在为朝廷做事,前途不可估量。
这等好事,谁不乐意?在场的几乎没有一个人离去,纷纷排好队等待加入钱家。
钱铜便吩咐扶茵搬来了桌椅,“拿笔造册。”
即便这些人都留下,朴家的工人离去之后,也缺了一部分位子,工人的事王兆没插手,当日傍晚便见盐田的入口处,一车接着一车的人拉了过来。
有男子,也有妇人,更胜者还有人带着孩童,个个衣衫破旧,满眼沧桑,从马车上下来后,似乎还不敢相信自己找到了活计,众人围成一团,生怕上当受骗。
钱铜亲自去接人。
其中有人认出了她,面上一喜,“是七娘子。”
另一人附和道:“还真是七娘子...”
“没骗咱们,钱家当真在雇人...”
待钱铜到了跟前,个个便高兴地涌上来道谢。
“七娘子乃菩萨心啊...”
“多谢七娘子...”
海边日头大,没有树木遮阳,钱铜以手掌在额头搭了个凉棚,扫了一眼前来的流民,嗓音清脆,“各位别急着谢,先看看你们能不能干,我这儿可不养闲人。”
一位妇人曾在街头接过她所赠的花束,那时候七娘子还曾告诉她,“婶子不必伤怀,一切都会好起来。”
没想到当初的一句话,最后来为她兑现的人是她,当下感激地落了泪,“钱娘子放心,咱们便是拼了命也不能辜负七娘子的一片善心,承蒙钱娘子不嫌弃咱们这些无家可归之人,肯收留咱们...”
今日来的这一批人都是近一年内涌入扬州城内的流民,每个人的家乡都曾遭受了不同程度的遭难,来扬州后,没有找到活计,住的便是桥洞。
每年冬天一过,不知道会熬死多少人。
能在冬季来临前,被钱七娘子雇佣,是他们走了大运,怎么也得抓住机会留下来。
钱铜却道:“不用你们拼命,来了我钱家,生病了可看病,受了伤可歇息,只要遵守家规,没有人赶你们走。”
她出钱雇人,又不是要他们的命。
于她而言,今日所为或许乃举手之劳,但对于挣扎于世,只为谋一条生活的苍生来说,何尝不是一根救命稻草。
她一语毕,那妇人与他身后一位正带着一位十岁左右孩童的男子便要跪下。
“不许跪。”钱铜瞧见了,制止道:“上跪天下跪地,你们要跪便跪当今陛下,可不许跪我,我也是替朝堂做事,咱们身份一样,目的一样,好好制盐,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工钱,养家糊口,过好自己的日子...走吧,我先带你们下盐田...”
宋允执和王兆从盐田驾马刚回来,便看到了如此壮观的一幕。
钱家七娘子一身鲜丽衣裙当先,身后跟着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一行人有说有笑地对从对面盐田通道浩荡而来。
通道的两边乃大片盐田,水洼映出头顶空旷而浩大的苍穹。
能容纳万物者,唯乃天地。
苍穹之下,富与贫,商与民也能这般相互搀扶走在一起。
何为奸商?
谋利为奸,狡诈为奸?
都说自己是圣贤,谁分辨乌鸦的雌雄。
王兆形容不出来那是怎样一道矛盾的风景,远远看着不由一愣,对钱家七娘子的复杂之感,再次冒了出来。
转过头,宋允执面色同样沉静。
王兆便也叹息道,连世子都看不明白的人,他又怎么能看透。
连世子妃都不要,便是不图名,是一个追逐自由的女子吧。
钱铜也见到了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了跟前,既然碰上了,便与身后的流民道:“这两位大人乃朝廷派来的命官,户部侍郎宋大人,大理寺丞王大人,陛下心怀民生,此处盐田已归朝廷所有,救你们的乃陛下,给你们一口饭吃的乃朝廷,你们要谢就谢陛下,谢两位大人。”
身后的流民一听说对方是朝廷的官,齐齐跪地感恩。
钱铜立在宋世子马匹旁,迎头看他,身下的裙摆沾了一圈泥水,走起来太重,被她提在手里,另一只手,比出了两根手指头,夕阳的光线在她头顶晕出一圈光晕,她冲他晃了晃手指头,骄傲地道:“两百流民,我又替世子收纳了两百流民,如何?”
见他沉默着看着自己,半晌过去也不说话,钱铜冲他一笑:“世子不夸我一句?”
王兆已先下马,接应前来的流民。
宋允执将马匹让到一边,翻身下来,终于在她满脸期盼之中,如愿给了她答案,“钱娘子做得很好。”
钱铜面上一喜,追问:“世子是不是愿意继续与我合作了?”盐田的式样雷霆他也看了,不知道满不满意,“咱们何时画押?”
条件谈好了,她的人也到了,但契约宋世子还没画押。
宋允执牵马与她并肩,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一人的距离,秉着公事公办的态度,“钱娘子拟好,宋某过目便是。”
宋允执去了一趟盐田,身上的衣袍与钱铜一样,也沾满了泥水,回屋后叫了水,先去往净房。
大抵没料到她会来得那么快,沐浴到一半,外面便传来了叩门声,“世子,民女拟好了,您过目一下?”
宋允执这一趟来扬州,除了暗卫,没带小厮,没有他的召唤,暗卫白日不会现身。
在钱家时伺候他起居的人乃阿金,到了知州府有专门的差役,这回来盐田他属于临时起意,除了王兆,屋内并没差役守着。
房门被推开的一瞬,宋允执脸色都变了,及时呵出一声,“出去!”
钱铜一心想赶紧把契约的事情搞定,回到房内,衣裙都没来得及换,拿着契约对了好几遍,确认无误后,立马杀来了隔壁。
但她忽略了宋世子是个爱干净的公子,回屋后的第一件事,应该是沐浴更衣。
来都来了,她不想再退出去等。
“世子在沐浴吗?”她不仅人没出去,还贴心地把门替他关上,走近净房的位置,与里面的人搭话,“世子放心,我替你看着门。”
宋允执:......
到底该防谁?
宋允执出来得很快,发丝,头上的水珠都没来得及擦,身上披一件单薄的里衣,水渍一浸,形同虚设,若有若无...
他走出净房,面色犹如寒冰盯着擅闯进来的女人。
钱铜同样盯着他,面上则是呆滞状,倒也不是没见过他赤身的模样,当初他被段少主所伤,曾在她屋内褪过衣衫治伤。
那时候,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宋世子结实的腹部。
此时他小腹被裘裤遮挡,什么也看不见,但胸口的布料却单薄得要命,被水浸透后,几乎于透明,贴在身上,他胸前的两快粉色小包便格外明显。
钱铜:......
“转过去!”
她转,钱铜立马转过身,澄清道:“世子,我真的是来送契约的。”没有其他心思。
外面的天色才刚黑,他沐什么浴,这么热的天,待会儿睡之前还不得出一身汗。
她转过身等宋世子穿好衣裳,天气热,宋世子冲的是冷水,被她突然闯进来,此时也免不得周身发热,只在外搭了一件披风,系好带子后,端坐于她身侧的蒲团上,伸手与她道:“东西。”
钱铜坐去他对面,把契约递给了他。
宋世子翻阅时,她的目光便不自觉地盯着他发丝上的水珠。
一滴,两滴,三滴...
还在滴。
滴个没完没了,披风都浸湿了一大片。
不知道宋允执说了什么,好像提出了几处需要修改的地方,但她发觉自己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最后不得不放弃,打断道:“世子,我满脑子都是你没穿衣衫的模样,咱们还是明天早上再说吧。”
宋允执本也没打算这么快与她核对契约,被她急吼吼地闯进来,沐浴到一半,不得不出来配合她查看。
好不容易静下心看进去,她冷不丁一句撩拨,把他坚持的那点理智和防线彻底击碎。
她既无意与他成亲,便不应该再行撩拨之举,他警告道:“钱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钱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如此抵不住诱惑,揉了一下发烫的脸颊,惆怅道:“世子,我大抵知道你那晚为何会忍不住偷亲我了,天色一黑,人便容易犯浑,就像我现在的心情一样,很想亲你。”
宋允执:......
钱铜看着灯火下身上的水珠子怎么也流淌不完的宋世子,不甘心地问道:“世子,谈不谈情?”
许是被她气到了极致,宋允执倒平静了,缓缓合上手里的契约,突然问她:“想亲?”
钱铜点头。
有些想。
“不想许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