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坐上了官府的马车,约莫过了半柱香,宋世子便有了症状,熟悉的晕厥感袭来,宋允执很快意识到不对,努力撑开眼睑,抓住马车的窗沿,转头看向身旁脸色安静的少女,不知道是该心疼,还是该绝望,他咬牙吼道:“钱,铜!”
初次相遇,在海棠楼被她算计,钱铜也曾见过他恼怒的模样。
然而今日宋世子的眼里,明显多了几分悲痛。
钱铜的心境也有了变化,心口有些犯疼,她道:“世子抱歉,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我有我的选择,不需要谁来保护,在世子到海州之前,我已与朴家达成了交易,他们答应了我与大公子的亲事,但条件是...”
她看着他因挣扎而布满了血丝的眼眸,眼眶也有些发涩,她轻声道:“我得先杀了你。”
药物吞噬着宋允执的意识,他与其对抗,瞳仁看得见地在颤抖,死死地盯着她。
看吧,这就是想要去改变一个骗子的下场。
不会有好结果的。
钱铜不忍再看,她垂目道:“这些小龙团,朴家也要,今夜我的人便会运去明珠港,装船运往海上,待过了海峡线,世子便再也找不到朴家私藏建茶的证据。”
她说完才抬头。
正好看到宋允执合眼之前,眸底爆发出来的一抹恨意。
她与他的结盟,到此结束了。
她生来狡诈,不知道骗过了多少人,可唯有跟前的宋世子,会让她生出几分愧疚之心,待扶茵撩起车帘唤她时,她抬头,方才察觉到脸上有些冰凉。
扶茵愣了愣:“娘子...”
钱铜她起身下了马车,任由脸上的那一滴泪慢慢地融在了肌肤内,平静地吩咐道:“派人去找沈澈,让他带个大夫,前来相救。”
外面运货的官差早已东倒西歪。
钱家的家丁把人抬到了一旁,再扒下他们的官服换上,跳上马车,拐到了另一条路口,匆匆赶往港口。
钱铜抬手扣上披风的帽檐,从阿金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
等沈澈赶到时,路上全是横七竖八被扒了外衣的官府差役。
很快他在马车内找到了昏迷的宋允执,钱家七娘子不在,现场找不出一个钱家人。
能让宋允执屡次栽在手上的人,这世上除了钱家那妖女还能有谁?不用猜,沈澈都知道又是那妖女生出了幺蛾子。
这才回来多久,她可真是闲不住。
救人要紧,沈澈先把人带回了知州府,找来了大夫,倒不是什么致命的毒,只是令人沉睡的蒙,汗药。
随行的差役也都中了药,唯有等宋允执醒过来,方才得知到底出了何事。
一炷香后,宋允执睁开了眼睛,意识慢慢回归,人尚未从昏迷中缓过来,便起身往外冲,脚步一个趔趄,险些栽在地上。
沈澈忙扶住他胳膊,“怎么回事?”
宋允执眸子内的红意越来越浓,嗓音却是冰凉,“去珍珠港,拦下她。”
不用问,也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
沈澈骂了一声,“妖孽!”唤王兆去备兵马,他就不信了,她钱铜屡次三番找死,当真以为他们不能将她如何?
王兆点兵先行,沈澈便陪着宋允执在榻上坐了一阵,劝道:“宋兄不必着急,就算今夜她能逃出天边,我也会把她揪回来。”
宋允执没说话,闭眼等待脑子里的那股昏沉慢慢褪去,随着体内药物的消失,他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苍白。
沈澈看出他今夜有些不对劲,即便人醒过来了,也恍如遭受了剧烈的打击,神色凄然悲恸。
他沉默不愿意多说,沈澈便也没再问。
心头暗道,今夜一定要让妖女尝到该有的代价。
杀卢家满门,是冤枉了她,可这回她在朝廷命官的眼皮子底下,公然劫走茶叶,送去海上走私,她该当何罪?!
这回就算宋兄,也保不住她。
如此也好,让他迟早认清妖女的本性,清楚两人之间的差距,一个是官一个是商;一个心性正直,一个贪婪狡诈。
怎么可能走到一起?
宋允执渐渐缓过来了,神色也从最初的那一阵悲痛中恢复了一些,代替的是冷如冰刀的黑眸,他起身,刚走到门口,一位差役突然进来禀报:“朴家三夫人来了,要见世子。”
沈澈一愣。
自朝廷的人来了扬州后,还从未见过朴家人找上门来,这位三夫人,算是第一个主动造访知州府的朴家人。
因为朴二公子被抓了。
沈澈看了一眼宋允执,等待他的吩咐。
宋允执面上再无任何表情,他道:“请进来。”
——
半刻后,朴三夫人见到了宋允执。
远远便蹲了一个礼,满脸歉意地道:“朴家不知世子前来,未能及时拜访,乃我朴家的过错,竟一时没能认出世子的真容。”
宋允执不答。
沈澈暗道,装什么装,朴二公子都知道,你能不知道?替宋允执问:“不知三夫人夜里造访,所为何事?”
她三夫人偏生在这个时候赶过来,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她与钱家那妖女勾结,为了成功运出茶叶,特意前来阻拦官府的追捕。
但三夫人接下来的话,去让沈澈一怔。
“民妇本也没想深夜来叨扰世子,可适才底下人带回来了一个消息,我思来想去,还是认为此事至关重大,关乎着世子的性命,便冒昧前来。”
她抬头看了一眼宋允执,见其人安然无恙,长松了一口气,“万幸,世子无碍。”
宋允执撩眼,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明显已无耐心听她多说。
朴三夫人看出来了,捡了最重要的事,道:“今夜我收到的消息,便是钱七娘子欲杀世子。”
沈澈震惊地看向宋允执。
难怪宋兄今夜不对劲...
可妖女分明已经知道宋兄的身份,也知道他的心意,一个世子妃够她钱家吃几辈子了,她还不满足?
她的心得有多狠啊?
三夫人继续道:“这位七娘子简直太猖狂,先是崔家,后是卢家,看似她每件事都无辜,可哪一样她脱得了干系?如今更是胆大包天,想要置世子于死地,其心当诛。”
三夫人看到了跟前两位年轻世家子弟脸上的变化,接着道:“我本以为她不知道世子身份,可前几日回了一趟海州,问起了家里人,方才知道我那大侄子早就给了她一副世子的画像,她竟然从一开始便知道了世子的身份,却胆大包天,幻想着麻雀飞上枝头,劫了世子去当她钱家的七姑爷...”
“对了,世子也应该听说了,她与我那大侄子前年有过一段感情,奈何我大嫂早看出了此女的歹毒心肠,没有同意,这不前几日七娘子赶来海州,便是为了在我大嫂面前求情,成全他们。”
她还要往下说,沈澈都快听不下去了。
不敢去看他宋兄的脸。
“至于她今夜运的那些茶叶,与我朴家更是没有半点关系,福州的建茶乃我朴家的茶庄,这些年卖去了哪里,都有账本记录,世子大可放心去查,民妇不知钱七娘子与世子吹了什么风,骗世子去捣毁了我朴家的茶庄,未避免世子与我朴家的误会越来越深,今夜民妇打破了商家之间制定的规矩,前来与世子说个明白,也希望世子一双慧眼能看清事态,到底是谁在为朝廷效力,谁又在谋取私利...”
第61章
钱铜的人马进入到一处偏僻的巷子时,速度便慢了下来,马蹄踩在泛着银月的青石板上,空旷的“笃笃——”声,每一道都敲在了人的心口上。
到了一条岔路口,夜里的一道乌啼划破寂静的长空,钱铜走在前方,缓缓抬起一只手,与身后的人示意。
跟了一路的车队便突然转去了左侧的巷子,很快消失不见,随之右侧巷子里钻出一队人马紧紧跟上。
整个过程极为安静,片刻后车队从巷子里钻出来,直往码头而去。
到达明珠港,已过了亥时。
今日港口的船只全被清了场,只有一只船停在码头等待装货,正是朴家大公子曾经相赠的海鹘船,乃战舰。
钱铜从马背上翻身而下,立在码头上,平静地看着仆人们装货。
最后一袋茶叶被扛上船,身后便传来了一道急促的马蹄声,钱铜回头,见冲过来的马匹还未完全停下,阿珠便从马背上匆匆跳了下来,走到钱铜面前,低声禀报道:“娘子,官府的人来了。”
钱铜问:“来的是谁?”
阿珠答:“王兆,带了一队铁骑,人数二十左右。”
钱铜:“那就再等一会儿。”
等一会儿,便等到了王兆的人马。
冒着浓烟的火把从远处的海岸线上,快速地蔓延过来,最后停在了钱铜身后的海防线外,组成了一道火墙,王兆站在最前方,质问跟前正探头打探而来的女子,喊话道:“钱娘子,这是要去哪儿?”
夜里视线低,钱铜似是看不清来人,听到他声音方才辨别出来,忙道:“是王大人啊,我还以为又是那一路海贼,要前来劫我的船呢。”
王兆眉心一抽。
他曾在这位少女身上吃过不少亏,尤其是她那招‘金蝉脱壳’,虽说钱家最后恢复了清白,可此事却永远刻印在了他人生中,为其增添了一笔败绩。
他还未回答,钱铜接着问道:“王大人这么晚,带兵马出来,是出了何事?”
“出了什么事,七娘子心里不清楚?”王兆提醒自己千万不能着了她的道,不与她过多交谈,直接搜船便是,他问她:“敢问七娘子,船上装的是何物?”
钱铜道:“粮食啊。”
王兆自然知道船上装的是什么,是世子从福州带回来的建茶,想到了她不会承认,王兆问道:“七娘子装粮食出海,所谓何图?”
“上回我和你们世子困在了一座荒岛上,共度了一夜。”她嗓音清透,又故意大声,所有人都听见了,对面的王兆,包括他身后的一众铁骑个个脸上都有了变化。
王兆想出声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她继续道:“我与世子被困之时,岛上无食物可充饥,只能靠世子去海里杀鱼,那时,我便与世子商量好了,等将来出了荒岛,运送一些物资到荒岛,在那建一只航队,以备咱们下回再飘到此岛上,便不用世子下海去捉鱼了。”
什么荒唐之言,哪里来的下回。
今夜世子是怎么回来的,王兆亲眼所见,此时也不免为世子鸣不平,恨道:“钱娘子还敢提世子?”
“我怎么不能提他了?”钱铜朗声道:“说了你们也不会明白,我对你们世子真心真意,情深意浓,日月可鉴。”
“不必对他们说。”她话音一落,夜色中突然一道冰冷的嗓音插进来。
王兆闻言转身让开道。
片刻后,宋允执从官府的一众兵马后走了出来,他面如寒霜,目光凉凉地看向跟前立在码头上,裙摆被夜风吹得翩跹的少女,“你与我说,看看我明不明白。”
钱铜:“......”
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