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昨日赌的是运气。
而他如今赌的则是,她是个好人。
宋允执眉心两跳:“冥顽不灵。”
骂就骂吧,“世子,我真的还有事情要做。”钱铜诚恳地看着他,“我答应世子,保证以后再也不乱来了,且不用世子赔上自己的婚姻,你我之间的结盟依旧作数。”
钱铜对他道:“钱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摊上了命案哪里有心情办喜事?昨日的定亲宴已经作废,只要我钱家今后不缠着世子,要世子对我负责,便不会对你将来造成任何损失。世子不是一直想在钱家身上找到一桩把柄吗?如今就有了,想想钱家一个商户,摊上了灭门案,世子要治咱们的死罪,一句话的事情。”
感受到他眼里慢慢腾升起来的怒火,钱铜忙道:“我知世子心如明镜,刚直公正,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更不会胡乱断案,但钱家如今陷入灭门风波,已翻不起任何风浪,你完全可以掌控我啊,你叫我干什么,我岂敢反驳?”
钱铜垂头从腰间找出了那枚玉佩,“我本可以留着此物,日后以此要挟世子,可此时我再不出去就晚了,你知道,我乃有仇必报之人,旁人犯我,我必奉还,四大家如今只剩下了我钱家和朴家,有人想要一箭双雕,我岂能坐视不管。”她把玉佩递到宋允执面前,“我以此玉佩,换三日的自由身,我保证待我办完事后,定会重新回到这儿,届时任凭世子关押,你想关我到何时,都可以。”
她手握玉佩一端,神色真诚,等着与他交换条件。
她应该是被单独关在了一处,听不到其他动静,她安静下来后,两人耳边便只剩下了灯火燃烧的声音。
宋允执正面对灯罩而坐,盯着她的眼眸,火光便在他一对黑眸中灼灼跳跃。
他盯着有些久,钱铜也看到了里面的滔滔火焰,正狐疑自己适才是那句话说得不够真诚,便听他嗓音低沉清冷,
“你便是如此珍视的。”
而后他起身,看着她茫然的脸,道:“我与七娘子不同,所说誓言毕生不忘,定亲一事依旧作数。”
最后他转身,留下一句,“休想出去。”
人走远了,都快看不到背影了,钱铜才回过神,慌忙起身趴在护栏上唤道:“宋世子!咱们再谈谈,换个条件重新谈啊...”
“昀稹...”
“宋允执!”
“姓宋的!”
钱铜一拍脑仁,正懊恼自己拿错了筹码,便听耳边一道嗓音轻声道:“七娘子不用喊了,他不会放你出去的。”
那嗓音太熟悉,从对面漆黑的地牢内悠悠传来,钱铜一怔,“蓝小公子?”
第51章
对方沉默良久,就在钱铜怀疑自己是不是遇到了鬼魂,终于听到蓝小公子应道:“正是小生。”
钱铜从昨夜待在现在,少说也有几个时辰了,没有听到半点动静声,他突然冒出来,钱铜问:“你怎么不吭声?”
蓝小公子道:“我没料到会在这里遇上七娘子。”又道:“昨晚我睡着了,并不知七娘子在此。”
钱铜提起灯盏,往他那边看了一眼,揭穿道:“你不是睡着,是被下药了。”她问道:“你什么时候醒来的,有没有听到我们谈话?”
灯罩的光芒隐约照出了坐在对面的蓝小公子,他道:“七娘子不必担心我听了不该听的,我早已得知宋世子身份。”
话音一落,他那边掌了灯,光芒映照之处,是一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客房,有床有桌子,与她这边的干草截然不同。
蓝小公子正坐在榻上,身前的木几上甚至还有茶水。
不公平吧?
钱铜心头正愤愤不平,蓝小公子便道:“世子本欲送我回金陵,可我时刻记得七娘子对我说的话,此仇不报,这辈子难以安生,我一直在等七娘子来,告诉我下一步该怎么走,没想到连七娘子这般聪慧的人,也被送来了牢狱。”
他嗓音里带着无尽的失落,“我的仇,是不是没指望了?”
当初他要走,是钱铜追上码头把他拽回来,告诉他要帮他报仇,那时候她藏了私心,想要扳倒卢家,断了卢家与朝廷的来往,她的目的达到了,卢家如今也被灭了门,可答应蓝小公子的事还没来得及兑现,听出他语气里的失望,钱铜忙安抚道:“我最近有些忙,你先别放弃,我会想办法,答应过你的事情,何时失言过?”
蓝小公子道:“七娘子或许不了解这位宋世子,我却知道,长公主教子严厉,家中之人不许说谎,更不可言而无信,是以,世子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记在心里,且说到做到。”他提醒她:“他说七娘子出不去,那七娘子就出不去。”
不用他再来火上浇油,钱铜皮笑肉不笑,“是吗?”
蓝小公子点头,“我相信灭卢家满门不是七娘子所为,七娘子为人磊落,若想报仇,不会使这等阴狠的招数...”
她在他心目中何时如此完美了?然而相信她是无辜的只有蓝小公子。
“是钱七娘子?!”突然一道嗓音从外传进来,但听那憎恨的语气,便知道对方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钱铜怀疑宋世子是不是趁机报复他,把她和这些旧人关在了一起,蓝翊之也就算了,把卢家家主也带过来是什么意思?
卢道忠被王兆押送而来,已经看到了她,顿时瞋目裂眦,攀住她跟前的牢门怒吼道:“我要杀了你!!!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我卢家满门百余人啊,你是怎么下得了手...”
他气势太凶,钱铜不由后退了两步。
王兆令人把他强硬拉开,“卢家主先回屋。”
卢道忠被押回了蓝小公子的房间,看样子这段日子两人应该住在一起的,他扒拉着牢门誓要杀了钱铜,蓝小公子便出言相劝,“卢家主先冷静,七娘子不会做这种事。”
“你知道什么?!”卢家主痛声道:“她连宋世子都敢往海里推,还有什么是她不敢的?”
蓝小公子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把宋世子就是钱家七姑爷的事情告诉他。
怕他厥过去。
卢道忠又哭又骂,“卢钱两家先辈,相识不说百年,也有七八十年了,争得争斗得斗,两家可从未红过脸啊,我卢家到底怎么对你了,你竟然要赶尽杀绝!!”
钱铜被吵得耳朵都痛了,平静地道:“怎么没得罪我?卢二爷派人当街打了我父亲,断他两根肋骨,至今还不知有没有醒过来。”
卢道忠一愣,“不可能,老二他虽急躁,断不会糊涂至此,你钱家拿到了盐引,又拿到了朴家的航海生意,早已不是卢家人能撼动的地位,他怎么可能去招惹你们!”
钱铜便道:“卢家主说得对,我钱家甩你卢家几条街,往后卢家人见了我,都得仰起头看我,我放着如此好的报复机会不要,用得着杀你卢家满门,把自己送进大牢?我是傻了还是疯了?”
卢道忠的哭声一顿,满是痕迹的面上慢慢露出几分错愕。
钱铜便道:“长点脑子吧,你我都是受害者。”
卢道忠活到这把年纪,脑子自然不笨,稍微一想便明白了其中的玄机,不是钱七娘子杀的,是谁呢?
一想到那个可能,他顿觉脑袋阵阵晕厥,眼前发黑,一屁股坐在地上,悲愤交加之余生生地晕了过去。
蓝小公子奋力地把人拖到了床榻上。
耳边终于安静了,钱铜靠在角落,盯着地上的饭菜,正发呆,王兆又走了过来,领着一帮子人,重新布置了她所在的牢房。
一个时辰后,她的屋子变得与对面蓝小公子和卢家主所住的一样,干干净净,什么都有,连换洗的衣衫都给她送来了。
钱铜对王兆道了谢,“王大人辛苦了,实则不必如此麻烦,早日放我出去,还能降低成本,拿去捉拿山匪多好?”
自上回宋世子与他谈过话之后,王兆便不敢再与这位七娘子搭话。
要他心平气和地对她,他做不到。可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去凶未来的世子妃,只道:“七娘子在未洗清嫌弃之前,还得继续待在这儿。”
钱铜便问他:“世子找证据去了?他去哪儿找了?”
王兆不再多说一句,转身匆匆离开了地牢。
没过过久,卢道忠便醒了,这回不再骂钱铜了,一个劲儿地痛哭,“我可怜的儿孙啊。”
“十岁的有八个,六七岁的有十个...最小的才两岁啊。”
“我走,走的时候,他,他还冲我笑呢...”刚醒来不到半柱香,又晕了过去。
蓝小公子被折腾得够呛,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药,醒来了怕他再次厥过去,还要安慰他,“卢家主放心,世子一定会找出真凶,还卢家一个公道。”
不知道是不是觉得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太过于薄弱,蓝小公子转头问对面好久都没出声的钱铜,“对吧,七娘子。”
钱铜:......
钱铜察觉出卢道忠没再吭声,似乎也相信了事情没有那般简单,试着道:“二公子死之前,和我说了几句话...”
“他说了什么?!”卢道忠一下子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太激动,又晕过去了。
蓝小公子看着横躺在那不省人事,胖成球的卢家主,一头是汗,暗自后悔,就不该找七娘子帮忙。
——
夏季的明月又大又明亮,很适合坐在空旷之地举目赏月,然而此时一处平地,六人被齐齐绑在一起,正是那日在街头打钱家二爷的人。
宋允执一身黑衣,头戴蓑笠,追了整整一日,袍摆上全是泥土,他问:“谁指使的?”
“卢,卢家。”
宋允执抬手掐住说话人的喉咙,五指一点点收紧,再问:“谁指使的?”
身后的暗卫极快地相视一眼,又极快地恢复成木桩。
“卢家的人虽已死,名册尚在,若你再敢说一句谎言,便没了回答的机会,你若愿意说实话,便对我点头。”
对方在耗尽最后一口气息之前,艰难地点了头。
宋允执松开他。
对方跪在地上,捂住喉咙沙哑地道:“二,二公子。”
“哪个二公子。”
“朴...”
——
在卢道忠不知道晕过去几回后,总算能撑一会儿了。
他想站起来,蓝小公子立马把他压在床榻上,“卢家主还是躺着说话安全一些。”他要再倒在地上,他真拖不动了。
卢道忠便抱着身子痛哭。
喉咙哭干了,又问蓝小公子要水,喝完水接着哭,钱铜实在忍不住,“你能不能歇...”
“七娘子。”蓝小公子怕她又把人说晕,忙打断,缓声劝道:“蓝家遭难那阵,我曾一度有过轻生的念头,若非七娘子及时赶到,只怕此时已葬身大海。”
钱铜意外地抬头。
“是七娘子与我说,哭没有用,被人欺负了,不能一味哭泣,得先办法让对方得到该有的惩罚,我想卢家主身为长辈,且担任家主多年,应该比晚辈更明白,能抚平悲痛的,没有什么能比杀人偿命更有效。”
蓝小公子曾被人捧着哄着,听得最多的便是安慰,没想到有一天竟能学以致用。
卢道忠还真被他这句话安慰到了,不再哭,感激地同他道:“多谢蓝公子开导,人道患难见真情,蓝公子今日的恩情,卢某这辈子没齿难忘。”
蓝小公子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垂目应道:“举手之劳,卢家主不必挂在心上...”
卢道忠没吭声。
蓝小公子以为他终于平复了,谁知一抬头,见卢道忠瞪大双眼,望着对面走来的一盏灯,又要晕厥过去的模样,“他,他,他是...”
蓝小公子回头。
是宋世子和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