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铜一愣,“他从哪里弄来的醒酒汤?”
扶茵也很疑惑,适才姑爷过来把碗递给她,说是给娘子解救用,可娘子今夜没饮酒啊,还没来得及多问,姑爷转身便走了。
在朴大公子的船上,还能从哪里弄来,扶茵已经问了阿银,“听说是去大公子那讨来的,还去底下的火房借了个炉子,亲自煮好的。”
钱铜盯着那碗醒酒汤,难以想象它的由来是如何的曲折与艰辛,不知道宋世子是如何判定自己会饮酒的,但世子给的东西不敢糟蹋。
钱铜抬头与扶茵道:“醒酒汤熬出来不容易,不能白白浪费了,要不,你去拿一壶来,我小酌两杯,庆祝咱们旗开得胜?”
为了一碗醒酒汤,钱铜饮了小半瓶扬州青梅酒。
烈酒的香醇能麻痹人意识,钱铜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人倒在床上,一夜无梦,醒来便到了第二日天亮。
钱家货船上的茶叶已全部卸完,交给了朴家当作投名状。
当年陛下尚在蜀州时,便是靠着茶叶换取邻国的马匹,一步一步杀到了金陵,接替旧朝登基,五年来眼见大虞不断扩大,邻居便开始控制马匹。
邻国管控马匹,大虞便管控茶叶。
两方监管之下,便滋生出了像崔家那样的茶叶走私商户。
如朴大公子所说,今年崔家的十船茶叶没了,加之朝廷管制严格,很快便会爆发一场茶叶战,而朴家占据黄海与登州两处海峡线,今年别想过太平日子。
钱家此时给他的一船茶叶,必要之时,能解烧眉之急。
是以,朴家大公子出手也很大方,除了许给钱铜的盐场和航线之外,另外还赠送了一搜海鹘船。
对此钱铜对宋世子也有了交代,出来后在甲板上找到人,他没有换洗的衣裳换,还是昨夜那一身,但身上干净整洁,闻不到一异味,想必又是自己洗了烤干了,钱铜挨过去,悄声道:“我谈判得如何?一船茶叶换一搜船,外加一条航海线,这笔买卖,咱们赚了。”
宋允执侧目。
小娘子睡了一夜,精神焕发,脸颊两边透出隐隐的红潮,眸色雪亮,看不出一点伤情的痕迹。
她醒了就好,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宋允执没急着去应,等她去与旧人辞别。
一行人要返回城内,朴大公子亲自出来相送,离在两人五步远的距离,不再往前。昨夜谈完了事情之后,钱铜与他再也没见过面。
两年后的第一次重逢,比她想象中要好上许多,都走出了曾经陷入的那片沼泽,及时清醒爬上了岸,回到了各自的位置,凭本事挣出一份出路。
临别了钱铜走过去道谢,“多谢大公子的款待,往后打交道的地方还有很多,大公子多加关照。”
她语气熟络,但明显与其保持了一段距离。
朴大公子听出来了,面色依旧温和,“随时恭候七娘子。”
钱铜对他摆手,“那我走了。”
朴大公子含笑问:“药材拿上了?”
“拿了。”
朴大公子目光转向了她身旁的宋允执,行礼道:“宋公子,后会有期。”
宋允执拱手回礼,“朴公子别过。”
两人昨儿后半夜见过,他来问他的小厮讨醒酒药,听到声音,朴大公子出来接待,但这位姑爷似乎不喜多言,对他点头致谢后,便离开了。
阿圆问:“这就是七娘子将来的姑爷吗?”
他点头,问他:“如何?”
阿圆道:“七娘子的眼光一向很好,两年前如是,如今亦如是。”之后阿圆又问了他一句,“为何公子与七娘子再无可能?”
他回答:“因为她是个不会回头的人。”
“那公子呢?”
他没答。
当年的教训两个人都明白了一个道理,个人的力量无法与势力抗衡,支撑着家族和婚姻前行的东西,从来不是爱,而是利益的捆绑。
唯有利益走在一起了,才会有永恒。
他道:“传信给三夫人,让她多看着老二,别成为七娘子刀下的头一个朴家魂。”
——
回到了自己的船只上,钱铜便坐在宋允执对面,与他汇报昨日的战果,“航线我拿到了,朴大公子亲口应承,往后会给我钱家的货船留一条航线,我喜欢什么运什么,价格去同三夫人商议便可。”
宋允执看着。
“放心,我不会走私。”钱铜知道他要说什么,保证道:“这是我送给朴家的最后一船茶叶,再说蜀州的茶叶今年都被崔家撸秃了,想买也买不到。”
宋允执:“那你运什么?”
“布匹。”钱铜道。
果然打的是这个主意,这就是她为何一定要卢道忠‘死’的原因,卖茶叶和卖布匹同样乃走私,有何区别?
不待他发作,他搁在膝盖上的手背,突然被她先一步摁住,柔声道:“世子先听我说。”
宋允执垂目盯着她放肆的一只手。
钱铜彷佛没瞧见,并没有察觉出哪里不妥,看着他下敛的眼睛,提醒道:“咱们可以不是走私。”
宋允执明白了,不由勾了勾唇,等着她后续挖好的坑。
钱铜小声与他道:“世子可以暗地里给我一张市舶司签发的‘公凭’,咱们明面上为走私,暗里却是光明正大地出口,实则茶叶也可以一样,黄海的货运多了,咱们就把别处出口的数量减少,如此一来,我钱家的货船便可以自由出入黄海,给他朴家吃点甜头又如何?我可以少赚一点,最紧要的是方便世子,可以安插自己的人进去,摸清地形,培养出朝廷的战舰。”
她的算计简直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她一口气拿到了盐引,茶叶贩卖权,布匹公凭,妥妥的大赢家,宋允执忍住没有甩开她的手,讥诮道:“然后你坐享渔翁之利?”
“世子不能这么说,就算没有我,朝廷与朴家之间本就有一战,一山不容二虎,朴家一个商户,岂能与朝廷抗衡?”她道:“何况我是要当世子妃的人,卢道忠做不到的事情,我能做到,朝廷不是想要收回扬州的市场吗?换做谁,都不如一个懂行的商户可靠,待我拿到了扬州的市场,除了盐引之外,茶叶、丝绸布匹、香料,这几桩生意,我都给您。”
她收回手,微微垂首,显出了女儿家几分娇羞之态,“我一介商户之女,总不能两手空空地攀上世子,朴家为攀平昌王府的郡主,奉上了两淮的两座盐场,我也想给皇帝舅舅送一点心意。”
那一句‘皇帝舅舅’让宋允执眼前黑了黑。
这些事不急,他问:“你与朴承禹如何谈的?”接着补充道:“我要听实话,一字不漏。”
一字不漏,有点困难,一些私密的话无法传述,钱铜正回忆该从哪里说起,便又听他道:“他给你一条航线,容你运茶叶,布匹,以及任何东西,还给了你一艘战舰,这仅是你愿意告诉我的,之外还许了你什么我不得知,但仅凭这些,已经远远超过了一本账目的价值。”
是以,她绝非是以一艘茶叶,一本账目去谈的,他问:“你呢,许了他什么?”
朴家经商的时间比钱家还久,同样身为商人,谁也不会吃亏,谈判的筹码总得相等。他想不出来,钱家如今能以什么样的条件,换来这些好处。
他要知道她应承了大公子什么。
他看着钱铜的眼睛,等她给自己一个解释,钱铜也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珠子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转了两下,神色颇为无奈,“你应该也看出来了。”随即她面露苦恼,艰难地道:“他似乎,对我余情未了。”
第44章
宋允执没有喜欢过哪个姑娘,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更不知爱而不得是何滋味,她与朴家大公子两人之间的情史,他已经听无数人说过。
此趟亲眼见证了她与朴承禹非同一般的关系,两人在一起时,他看到了其中的藕断丝连。
他本欲之后再与她说此事,她主动提了出来。
他没从她委屈又无奈的神色中看出了半点难为情,倒是看到了一丝得意,彷佛被人惦记是一桩值得她炫耀之事。
他与她成亲,本乃权衡之策,他无法左右,也无法去改变她的过去,但将来绝对不能容许自己的妻子心中惦记着别的男子,原由有二。
一,他的婚姻,需要彼此都忠诚。
二、个人感情会让整个局面不可控。
朴家大公子对她余情未了,那她呢,他问道:“你的余情何时了?”
她若是放不下,男未婚女未嫁,他成全她,至此他抛去与她成亲的念头,纵然麻烦了一些,但也能想到别的办法。
“什么余情?”少女面上露出惊愕与被误会后的焦灼,伸冤道:“世子明鉴,我与朴大公子真的都过去了。”
她眼神真切,说完后似是非得要解开这一场误会,推心置腹地问宋世子:“我与朴公子是如何相识,又是如何走到今日这一步,世子要听吗?”
他对她的过去,一点都不好奇,然而关乎着两人之后的信任问题,宋允执沉默半晌后,道:“想说便说。”
说起来过程有点冗长,于钱铜而言,再去回忆那一段过往实则也有些艰难,但她也知道昨夜世子的那一碗醒酒汤是何意。
是在警醒她,世子妃并非非她不可。
此时与他说了也好,免得改日他从旁人嘴里听到了不一样的故事,又回头来质疑她,钱铜缓缓道:“崔家尚在之时,咱们四大家占据了扬州生意多年,家族彼此都有来往,儿时不知家族仇,钱家以我阿姐为首,崔家则是崔万锺,朴家是大公子,几人时常带着家里的弟弟妹妹出来玩耍,一群孩子吵吵闹闹,也算度过了整个童年,彼此相熟,后来慢慢长大,便有了懵懂的喜欢。”
她垂下头,海风里的光线便荡漾在她的额间,如同一圈浮动的流光水彩,她陷入了回忆里,轻声道:“他是孩子王,自小饱读诗书,人又长得俊郎,会很多旁人不会的东西,再难解决的事情到了他那里,都能轻松化解,所有孩童都对他有一种莫名的崇拜,那样众人瞩目的人物,很难不让人喜欢。”
宋允执瞥开眼,一面默然。
所以,这些就能让她喜欢上?
“两年前,我与他约好去求朴家长老,想让他成全我们,为我们主婚。”钱铜叹息,“我好不容易从钱家逃了出来,却没见到人。”
她抬头看着侧耳倾听的公子,毫不介意地诉说着自己的故事,“后来,我去朴家找他,想问问他到底怎么想的,若是放弃了,也应该跟我说一声,免得我一个人徒劳,我没见到他人,等来了他的母亲,朴家大夫人。”
“她站在我面前,没有一句废话。”
“她问:你觉得你配吗?”她嗓音不觉变得很轻。
宋允执眸子微动,不由侧目。
少女仰起头,那张脸正好落在晃动的海水浮光中,她眸子不畏光,直勾勾地迎着太阳,光线照出里面琥铂色的瞳仁,她眸底有不甘,有被侮辱后的反抗和倔强,或许还有几分痛心。
唯独没有难过。
仿佛在她尊严面前,这世间所有的感情都一文不值。
宋允执便是在此时,将她的这一双眼睛刻在了脑海里,再也无法忘记,包括她今日所说的话,他也时刻铭记在心。
她说完了,眼里的所有情绪一瞬间泄去,恢复了平常的笑颜,她问正默默看着她的宋世子,“世子觉得,我还会与大公子有可能吗?”
宋允执没说话。
但他把坐下的位子移了移,以身体替她挡住了那道时不时晃到她眼睛的光线。
钱铜便知道他已经相信了自己。
她的故事也说完了,安安静静地等着他的宣判。
在到达扬州城之前,两人必须要做到相互信任,只有同了心,方能一致对外。她既然做出了选择,宋允执便相信她。
船只还得行驶一日才能回到扬州城,眼下还有很多事情尚未确定好,宋允执趁此机会与她商议,“回扬州后便定亲。”
他的语气不是问,而是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