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铜没出声。
公子身上的冷气都快窜到她身上了,她觉得此时她若是答应庆祝,他手里的青铜剑说不定就要比划到她脖子上来。
这时候的公子正在气头上,她连呼吸都是错的,气氛差些没关系,忍一忍就过去了,还是不要说话为好。
钱铜沉默,所有人都不敢吭声。毕竟适才丢下了姑爷,先跑路这事儿,人人都有份。
走了小半个时辰,队伍一改往日的聒噪,竟然鸦雀无声地到了钱家门口。
见公子下马后,立在一侧如同一尊佛像,等着她下来。
钱铜动作缓慢地爬下来,没去看他眼睛,然而目光放在哪里都心虚,他一身衫袍到处都是斑斑点点的血迹,她抬手撩了一下额前被夜风吹散的青丝,诚恳地道:“今夜你辛苦了,早些回屋歇息。”她就不陪他了,先晾一段时间,等他气消了再说,回头吩咐阿金,“去请个大夫来,医术好点的,用最好最贵的药,不怕花银子,一定要把姑爷身上的伤治好。”
她打算撇下公子,独自回屋,可惜没走成,手腕被公子擒住,冷着脸,将她往前拖拽。
钱铜倒是不怕疼,拍了拍他的手背,“你身上还有伤,轻点,别弄疼自己了。”
宋允执不想再与她演戏,拆穿道:“装什么,不是要我死吗?”
钱铜立马瞠目喊冤,“说什么呢,我怎么舍得让你死,我好不容易把你劫来,如今人人都知道你是钱家七姑爷了,杀了你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钱铜见他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忙道:“你要去我那儿?此时夜黑风高,只怕不妥,底下人瞧见了,要传闲话来了...”
宋允执气到了极点,竟也破罐子破摔,“都说是七姑爷了,留宿不正常,还怕什么闲话。”
作风正直的公子爷,自从被劫来后,一直心不甘情不愿,能说出此话,钱铜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
去就去吧。
公子夜行了一回,对她的屋子也算是熟门熟路了,把人拽进来后,便合上了房门,脊梁抵住门扇,一身是伤彷佛不疼似的,只为等她给他一个解释。
钱铜便给他一个解释,“我是怕计划失败,才没事先告诉你,想着以你的功夫,肯定能打赢山匪,声东击西,你去会见劫匪少主,阿金趁机去偷账本,事实证明,咱们成功了。”
屋子里没有灯,他看不清她的脸。
但宋允执对她的任何面孔都已经不相信了,他讥笑道:“你没有成功。”
“啊?”
他道:“我没死。”
沉默片刻,小娘子惊愕的嗓音从黑暗中传来,“你怎么会想到我盼着你死呢?你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
宋允执不为所动,“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问题。”
她为何突然想要除了他。
太黑了,钱铜不习惯,去找了个火折子,把灯点上,回头提着灯朝他走来,无力辩解道: “我若真的想要害你,待再过几日,不给你蛊虫便是,用得着把你送去土匪窝里,谁都知道你是钱家姑爷,我惹一身骚,图什么呢?”
有了光线,宋允执的视线变得清楚,“那是因为你没料到我能活着回来。”
他冷着眼,眼角布了几道血丝,盯着她无辜又担忧的脸,咬牙道:“我险些死在了里面。”
钱铜一愣,随即摇头保证:“不会,我会来救你的。”
黄鼠狼救鸡,她能有什么好心,宋允执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他不能再问下去,她会有千万个理由说得他口服心服。
他道:“账本呢?”
对面灯火里的小娘子面露疑惑,“你要账本干什么?”
“以命博来,总得让我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她倒没拒绝,只是担忧他身上的伤,“你过来坐,我慢慢告诉你。”
人乃血肉之躯,被刀子割了不可能不痛,他不过是比常人能忍一些,但并非不痛,跑了一路的马,身上的伤口无法愈合,适才他用力抓她胳膊时,又滴了不少血在衣衫上。
他还能坚持。
但也想听她告诉他真相,走过去,坐在了榻上。
钱铜没骗他,附耳过来,低声道:“官府的人正在查崔家走私案,但一直找不到证据,扬州山匪这些年,崔家每到一批货,他都会去劫一回,好巧不巧,上回劫下的崔家茶叶里面,藏了一本账本,崔家得知后还曾出高价想买回来,劫匪自然也知道其价值,坐地起价,可运气不好,这头还没等崔家凑出钱去赎,崔家倒是先被抄家了...”
宋允执心头一紧,听她接着往下说。
她却突然一顿,不说了,看了一眼他身上的伤道:“你等会儿,你身上的伤不治不行。”
不等他拒绝,她起身拉开房门,与外面的婢女道:“去把大夫叫进来。”
她这话说了一半,留了一半,宋允执不得不任由她摆布,他人在她屋里,不担心她跑,只要一直盯着她,她便耍不了花招。
大夫来得很快,要治伤,需要他褪衣。
钱铜总不能看着他脱,且他也不会让她看,“你背过身,不许走。”
第28章
伤者为大,钱铜依了他,背过身等大夫替他治伤。
屋子里太安静,衣料褪下来的悉索声传入耳朵难免有些尴尬,宋允执盯着她的后背,出声问道:“他是谁?”
“你问的是段少主?”钱铜侧目。
“不用转身。”宋允执道。
钱铜心道他一个男人怎么比自己还贞烈,那日她受伤,他不也看见了吗,她都没说什么...
她与他讲起了劫匪的来历,“扬州的山匪头目姓段,二十多前便在此处盘踞,这人没什么抱负,一心只想做山头大王,甭管乱世还是太平盛世,他只打劫富商,不参与任何势利纠纷,如今五六十的年岁,打不动了,一切事务便由他的儿子段元槿在打理,段少主也是个没志向的,继承了他父亲的衣钵,专逮咱们四大商头上薅...”
从她的嗓音里,能听得出对其恨得咬牙。
宋允执先前了解到的不过是表面,没有她说的这般详细,他身上的衣衫已褪尽,伤多在胳膊和后背,有一刀在小腹,他避开得及时,伤口很浅,大夫开始替他浇消毒的烧酒,他停顿了一阵,才问道:“今日我见那位少主,样貌文雅谈吐得体,与其他匪贼有所不同。”
这事钱铜也知道,她道:“人都是这样,缺什么想要什么,段老头子一辈子没读过书,做了大半辈子土匪,便不想自己的儿子步他的后程,段少主六岁时他便请了先生进山,考不考功名是一回事,他的儿子不能没有文化,像他一样做一个文盲粗夫。”
“土匪一旦有了文化,就难缠了,四大家这些年被他算得死死的,他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手...”
突然听到一声闷哼,钱铜下意识回头。
大夫手里沾着烧酒的白棉正按在他小腹的伤口上,公子的身姿比她想象中精壮许多,身上的肤色不如他面上的莹白,是一种被日头晒过的康健小麦色,宽肩窄腰,腹部肌肉经络分明,不知道有多少块,好像有六块...
她面色羞赫,可那双眼睛却没收回去,在他身上肆无忌惮地乱扫。
她看得认真,宋允执的目光便追随她转动的眼珠,许是气糊涂了,忘记了要出声呵斥,直到她抬眸冷不防与他喷火的星眸对上,她便听到一声怒斥,“转过去!”
好凶。
钱铜扭回了脖子。
适才说到哪儿了,钱铜想不起来了,没穿衣衫的公子对她的冲击太大,她道:“要不我到外面去等你,我保证不走。”
宋允执不信她了,“就在这儿。”
钱铜叹了一声。
宋允执怕她等不住,继续与她搭话,“账本上写了什么?”
“不知道。”钱铜道:“刚拿回来,我还没看。”
“在哪儿?”他又问。
钱铜从衣襟内掏出了阿金给他的那本账本,抬手对身后扬了扬,“这儿。”
大夫还在,且他光着膀子,总不能让她拿过来给他看。
宋允执没再说什么,安静地等大夫替他缝好胳膊上的伤口,散上金疮药,包扎完,套上了里衣,今夜来的大夫还是那日医馆为钱铜医治的大夫,对他们的谈话置若罔闻,临走时嘱咐道:“姑爷这几日不可乱动,伤口别沾到水,老夫开好方子,药煎好后,夜里姑爷服用两回,明日老夫再过来为姑爷换药。”
宋允执点头,“多谢。”
大夫出了门,钱铜才问身后的人,“可以转过身了?”
“嗯。”
钱铜回头,公子身上有伤此时只着了里衣,不过衣带却是系得死死的。
他不用如此防备,她不看便是。
她看他的脸就好了,公子此时的脸色没了以往那般有血色,额头冒出了一片细细的汗珠,钱铜走过去,担忧地问:“疼吗?”
宋允执不想搭理她,心思都在她手里的账本上,敷衍地摇了摇头。
公子嘴硬不是一回两回了,不疼,刚才是谁哼了一声?
钱铜拿绢帕朝他额头碰去,公子要躲,她去抓人,碍着他身上有伤,无从下手,情急之中手便掰住他的下巴,往自己一侧转了回来,“别动,咱们也算礼尚往来了,不用客气。”
放肆!
宋允执脸色铁青,被冒犯的羞辱还未爆发出来,熏染着属于女子独特的馨香气息先一步将他包裹,他呼吸停歇了一息,目光所及之处却又是她离他不过五指的精美鼻梁,嫣红的唇...
“别急。”钱铜察觉出了他气息里的凌乱,安抚道:“账本会给你看的。”
她一点一点把他额头的汗珠拭去,故意磨他身上的煞气,她的话似乎起了一些作用,公子不再对他剑拔弩张。
冷静下来,才好慢慢地谈。
她松开他,唤了扶茵去煎药,之后坐在了他的身旁,拿出那本账本翻开,“咱们一起看。”
账本的吸引力,让宋允执忽略了她适才的冒犯,集中注意力将目光落在她手里的账本上,她没往他这边挪,他只能将头靠近。
钱铜翻了两页,一笔一笔地账目看下去,神色越来越紧张,最后震惊地抬起头,看向他,“崔家真的在走私!”
她动作太快,他没反应过来,是以当她目光转过去时,眼睛离他的脸侧不过一指的距离。
公子的气息骤然与她相交。
细细密密的怪异思绪浮上来,两人同时往后挪开,又同时偏开头。
安静了半晌后,小娘子先开口,不知是在庆幸还是在幸灾乐祸,“你我如今彻底成了一条船上的人了。”
他在土匪面前露了脸,还把人家可以置换千金的东西给抢了。
这梁子结大了。
宋允执不想去看她虚假的表演,在决定算计他去抢账本之时,她难道没想过这一点?
宋允执懒得与她磨蹭,伸手从她手里把账本夺了过来,他认真地翻着,小娘子便坐在一边双手捧着脸,看他脸上的神色,问道:“怎么办,我们好像惹了大麻烦。”
宋允执眼皮子都没抬。
“你说,我们把它交给官府,那位王大人,还有屏风后的大人物,会不会给我钱家盐引?”见他突然抬头看过来,钱铜眼睛愈发明亮,“肯定会的,比起两船茶叶,我钱家如今最需要的还是盐引。”
宋允执质疑,她大费周章,弄来这账本,是为了盐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