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代表着她身为家主的职责,也了却了自己心中的一桩心结。
大姐姐的死,乃她自负所致。
扶茵的死,与她的疏忽有关。
这一回,她带回来的不再是噩耗,还有一位活着的钱家人。
“起来吧。”老夫人上前亲手把她扶起来。
从选她为家主的那一刻起,老夫人便将一切都交于了她,包括信任,知道她会带着钱家走向一条敞亮的大道。
她教育她人为本,到了今日,想来她已彻底领悟了其中道理。
丢了六年的人,谁也没抱希望,即便带不回来也乃常理,带回来了便是惊喜,老夫人拍了拍她肩膀上的雾水,当着众人的面,不吝夸道:“做的很好,辛苦铜姐儿了。”
扶起钱铜后,老夫人才把目光看向了她身后的钱二公子。
曾经他整日往海上跑,上蹿下跳,被人称之为水猴子,又因一身皮肉养得光滑,得了一个金丝猴的绰号,如今归来,面上的皮肤被晒成了古铜色,人是瘦了,黑了,却也沉稳强壮了不少。
变化最大的还是那双眼睛。
原来的傲慢和意气风发不见,眼底被一股沉淀的坚毅所包裹,若说之前他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公子哥儿,如今便是一块经历过千锤百炼的钢铁,坚不可摧。
钱二公子也早早看到了老夫人。
再厉害的人,一旦老了,便会显露出脆弱之态。
钱二公子望着跟前两鬓斑白的老人,不顾眼眶里的泪水横流,一掀衣袍,双膝笔直跪下,对着老夫人一磕头,“孙儿不孝,未能在老祖宗面前尽孝。”
再起身又磕下了一个头,对着众人大声道:“钱家二公子钱章勋今日归家,各位长辈们担惊受怕多年,晚辈在此磕头谢罪!”
能回来,已经是上天开恩了,钱二爷忙上前去扶人,“快起来,磕什么头,能活着回来比什么都强...”
钱三爷钱四爷也相继走上前来搀扶,“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
钱夫人招呼道:“这冰天雪地的,多冷啊,先把人接进屋再说。”
三夫人附和:“对,赶紧进屋暖暖。”
众人手忙脚乱地让开了门前的道,老夫人走在最前面,钱铜跟在她身后,把钱家大夫人的牌位,和钱家流落在外六年的二公子接了进来。
进屋时,钱二爷落后了几步,拉了一把后面的三公子,问道:“这一趟辛苦了,你冷不冷?”
当初听钱铜要把段元槿塞给他做儿子时,钱二爷觉得荒唐。
可后来人家临走,特意来他屋里对他磕了一个头,他便激动得几个晚上都没睡着觉。
虽说刚认完儿子,儿子便走了,没什么机会培养感情,但既然人家头已磕了,那就是他的儿子了,钱二爷当了真,拿了真心待他。
钱章煦似乎也没想到他会来关怀自己,愣了愣,回道:“不冷,多谢父亲关心。”
听到‘父亲’二字,钱二爷嘴角忍不住上扬,低声与他道:“你母亲替你,和你妹妹制了几件冬里的新衣,待会儿你忙完了就过来,试试尺寸合不合适...”
钱章煦点头,“多谢父亲,母亲。”
钱二爷道:“谢什么谢,一家人不必如此客套,这都是父母应该做的...”
——
钱二公子被众人带到了前堂的暖阁内,婢女奉上了热茶,待人缓过了最初的激动,方才听二公子慢慢讲他这六年的遭遇。
知道钱家大夫人是如何去的,众人忍不住抹泪。
当年战乱,大房身为长兄,为整个家族挑起了重坦,一家子出去再也没有音讯,如今回来了一个钱二公子,总算保住了根。
听二公子说起三大家被俘虏的过程,个个心惊胆战,痛骂那朴怀朗不是个东西。
若非二公子大半年前听说崔家大公子在胡人的地方贩卖茶叶,还置办了不少家产,一时机灵,以崔家的钱财为诱,说服看守他的人去劫财,还不知道会被关押到何时。
二公子没去说中间发生的曲折,只道:“幸亏七妹妹前来接应,我才能有机会逃出来...”
他口中的七妹妹,便是钱铜。
身为母亲,钱夫人自豪地挺了挺胸膛,转头扫了一眼,意外地没看到钱铜,又望了一圈,还是没看到人,愣一愣,问道:“铜姐儿呢?”
她这一声嗓门没控制好,众人都听见了,一时都四处张望,寻其身影。
立在一旁的婢女这才走出来禀报道:“七娘子说,她去接姑爷去了,二公子刚回家,好好歇息,她很快就回来。”
钱家的人心里都明白,钱铜为何会有这么大的本事,把战舰开到了对岸的胡人地盘去接人,全是因为永安侯府的支援。
钱铜去了海峡线后,世子也没闲着,为了替她多争取一些时间,带着兵马跑到了河间,以声东击西的方式,确保胡人不会把火力全部对准钱铜。
如今钱铜回来了,世子还没回来。
她去接是应该,老夫人没阻拦,吩咐刑嬷嬷:“与钱家的姑娘们传个信,若是见了她们的七妹妹,便传话与她,眼下快要春节,两人回扬州只怕赶不上,正好趁此机会,让她去京城侯府为侯爷和长公主请安。”
——
钱铜离开辰州的第十日,宋允执方才收到了消息。
得知钱铜已经安全撤离后,立刻从胡人的边境撤走了兵马,走官道往回赶。
河间离京城,快马加鞭十日之内便能到,但要去扬州,路程得翻一倍,属下建议道:“雪天路滑,世子还是待大雪过后,开了春再赶路,正好,世子也有好些时日没回京城了...”
宋允执答应了要回扬州陪她过年,便不能食言,与部下道:“你先带兵回京城,不用管我,陛下那里我自会交代。”
将领见劝不过他,便也罢了,与其行至中途便带着兵马走水路,先回了京城。
宋允执则继续走官道,下扬州。
本以为能赶到大雪封山之前,进入淮河,但还是晚了一步,大雪压断了路,车马动不了,最后被困在了淮河之外。
钱铜当日回到扬州,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便出发去接人,到了淮河之后,运河尚未开通,同样被大雪挡住了去路。
但若是走水路,绕道去京都,不到半月便能到,钱铜当下便改变了路程,径直去往京城。
她想以宋世子的聪明才智,知道此路不通,定会选择先留在京都,等雪停了后再来扬州。
但她忘记了,宋世子聪慧是聪慧,却是个死心眼儿。
等她赶到京城,满怀憧憬正打算入城时,当初跟着世子一道前去河间的将领,巧合在城门口轮值,见到她人后,整个都傻了,“世子已去扬州陪夫人过春节,夫人怎到了京城?”
第117章
去扬州的路已被大雪封了,他如何去?
城门口的风雪一吹,钱铜心中的那点憧憬荡然无存,脑子里一片黑,很快便有了答案,凭他宋允执的本事,他会挖雪山。
怎么办?
“我去找世子,你当没看见我。”钱铜与那名将领说完,快速调转马头,与蒙青一道又原路返回。
离春节还有五日,此时赶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况且她也不知道往哪边赶,回扬州?万一世子没翻过雪山呢?去淮河之外,万一世子挖了雪山,已经回扬州了呢?
如此下去,两人不用过节了,整个春节都将在寻对方的路上,你追我赶。
她只能等,等宋允执早早挖完雪山,到了淮河后没看到她人,便应该知道自己不在扬州,即刻返回京城,两人说不定还能回永安侯府过个热闹的年。
钱铜去了回京城的必经驿站,住了下来,等人。
驿站内没有地龙,又挤满了各路鱼龙混杂的人,炭火供应紧张,等蒙青端着火盆回来,钱铜正搓着手在房间内踱步,“冷死我了,冻死我了...”
蒙青把火盆放在了她跟前,实在忍不住,问道:“世子妃为何不先入城?”
宋世子不在,她进去干什么?
她来京城,便是因为那座城里面有她想要见的人,没了宋世子,她与京城没有一点关系。
即便两人已成亲,如今她乃永安侯府的世子妃了,可没有世子陪着,她是万万不会一个人去他的家里,见他的家人。
她知道宋侯爷和长公主都是很好的人,小姑子也很好,她进了城,他们一定会好好招待她。
但那种感觉不一样。
她想世子亲自把她领回家,带她去看他从小生活的地方,一一为她介绍家人,再带她去逛逛他所熟悉的京城,领她去酒楼里吃他觉得最好吃的东西,再让他给自己买一堆的京城好物件...
她不想把这份期待破坏掉,是以,她不能一个人先进京。
越是期待,心头便越着急,她如今是真不能确定世子下一步会往哪里,若是他执意要回扬州,那她今年的春节便要在冷冰冰的驿站内度过。
钱铜在炭火的火焰上暖了暖手,抬头与蒙青吐槽,“你们主子就是个死心眼儿。”
蒙青一听到这类话,眼皮子便跳了跳。
“你别不高兴,我的都是实话。”钱铜知道他护主,可这一回,她真没冤枉他,趁此机会教育蒙青道:“若是往后遇到今日这等情况,可别像你主子那般死脑筋,明知道雪山不可行,便另择其道,不能强行去挖,要学会换位思考,他能挖通雪山,我能吗?我过了淮河路,见山路被封,必会去京城等他,他只要稍微想想,便能想明白...”
蒙青觉得,这哪里是稍微就能想明白的事,不发表任何意见,转身去替她烧水。
钱铜逮住他不放,“那我问你,若换做是你,看到大雪封路,你会怎么做?”
蒙青:“挖雪山。”
钱铜对他的油盐不进,很是不耻,可见第一个主子对他们的影响有多大,跟了她这么久都没有学会变通。
钱铜懒得与他多费口舌,放下了话:“他要是到了淮河,没看到我人,回了扬州,他就死定了。”
蒙青不太明白她的逻辑。
“想不通?”钱铜道:“那我告诉你,他若是到了淮河没见到我人,回了扬州,便是觉得我没去接他,如此轻贱我对他的爱,我能高兴?”她一脸认真地问蒙青:“以我对他的感情,我能在家里干等着他回来?”
蒙青走去窗外,看向窗外的积雪,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他没说他想不通,他什么都没问。
钱铜在驿站等了两日,也与蒙青叨叨了两日,骂也好,夸也好,三句不离宋世子。
头一次等一个人等这么久,钱铜一点都没有不耐烦,只有担心,担心两个人就这般错过了这个春节,把她一人留在这儿过除夕。
大房出事后,她便被祖母指派各种任务,四处奔走,往年她也曾在外度过春节,一个人习惯了,与她而言,春节与平常没什么两样,不过是人们在这一日,为自己寻了一个可以歇息片刻的理由。
今年不一样。
不知不觉,她的生命中已经有了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心中的那份期待也在不断告诉她,没了他宋允执,她好像不行了。
她真的很想他。
房间内闷着实在难熬,钱铜去了楼下。
刚到的那一日,大堂内分明还挤得水泄不通,这才两日,驿站内竟空了一大半。
她隐瞒了身份,驿站的人并不认识她,只知道她是个很有钱的美人儿,前两日高价购买了他的银碳,如今人大多都走了,银碳的供应充足了,价格也降了下来,驿站的两个差役正在烤火,见她突然走了过来,还以为是找他们算账,想要回银子,这类人他们见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