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半个月前便开始飘雪了,眼下离春节越来越近,不知道嫂嫂能不能与兄长赶在春节前归来。
往来每回到春节,国公府的小公爷便会早早来侯府打好关系,以此换得邀请她出来一道赏雪的机会。
小公爷陪伴她度过了不知多少年,如今人去,除了遗憾之外,心底并没有任何疼痛的痕迹。
唯独那人。
即便她努力想要去忘,可也耐不住时不时窜入她脑海,一想起面具之下的那张俊美面容,她的心口便隐隐作痛。
有雪花落在了手背,冰冰凉凉,她垂目去看,尚未看清了雪花的形状,便化成一滩水,融在了她的皮肤上。
越美好的东西,消失得越快。
阿灿撑着伞出来,便见适才还站在屋檐下的人,不知何时踏入了雪地里,淋了半头白,愣了愣,忙奔过去,将伞撑在了她头顶,“郡主,不是说等奴婢吗,怎么走到了雪底下...”
——
茶楼内说书的讲完,众人散去,天色已将暮,只觉口干舌燥。
从位置上起来,走去后台,刚掀开帘子,便见帘子后立着一位三十左右的女子,身穿锦缎劲装,手拿弯刀,一脸肃然,见他进来了,把手里的一袋银子递了过去,“长公主殿下赏的,长公主留了话,这类有利于增长我大虞儿郎势气的故事,还请先生多给后辈们讲讲。”
说书先生起初见那女子的阵势,还以为适才自己哪里说错了话,惹了这位女子,对方是为暗杀他而来,吓得腿都软了,听完了女子的话,又激动得腿软,半晌才反应过来,颤抖地伸手接过银子,跪下谢恩,“小的明白,多谢长公主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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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州。
钱铜看了一眼漫天的雪粒子,据当地胡人说,这场雪乃承州的第一场雪,是因上天感应到了他们的灾难,落下雪花与他们一道共情。
确实是灾难,承州的码头已经被她占领了。
她已经在此等了三日,等五年前被大虞抛弃在外的百姓找过来。
她带他们回家。
为了替她争取更多的时间,宋世子亲自带了一队兵马,快马加鞭,此时正压在了河间边境线上,声东击西,混淆胡人的视线,以此分散了他们的兵力。
占领港口后,钱铜夺下了胡人的第一个海边城镇,承州。
除了在城门上挂上了大虞的旗帜之外,她还在一旁挂了一面元宝图样的旗帜。
只要是四大家的人,便会立马认出来。
等了三日,城中没来得及逃跑的百姓,被她一个一个拉过来询问,累了,便换上了钱章煦。
见他就那般站在雪底下,淋白了头,钱铜心道,她总算明白了钱夫人骂她时的心情,“年轻人底子就是好,随便糟蹋,看着就让人来气...”
钱铜摇头叹息一声,“三兄,你不知道撑把伞吗。”
钱章煦闻言从一旁拉出了一定斗笠戴在了头上,雪粒子落上了手背,冰凉感传来,他鬼使神差地垂目看了一眼,只见一枚雪花停留在了他的脉搏上,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
第114章
想要在胡人的地盘寻人,还真没那么容易。
三日过去,寻上门的大虞百姓倒是不少,其中并没有四大家的人,此次她带着朝廷的兵马,挂上了钱家的旗号,如此大动静,若是二兄与伯母还活着,必然已经听到了消息。
实则,她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若是两人还活着,凭二兄的本事,朴怀朗怎可能拦得住他,这些年一定会找机会回来。
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既然来了,就必须要带着他们回去,无论是人还是牌位。
雪越下越大,寻上前来的大虞百姓也越来越多,钱铜撑着伞走到了雪地里,指挥着底下的人在城门口搭建两排粥棚。
天冷,她熬得过,岁数大一点的百姓熬不过。
外面搭建房屋的动静声传来,刘黑将推开了房门,一眼便看到了立在雪地里撑着一把梅色油纸伞的钱家七娘子。
钱家那一船粮食,救了他的部下,也算是他欠下的一个人情,本打算自己给出三里的海面作为回报,之后便各凭本事,决一死战,但朴老爷子找上了门,与他道:“我朴家已经败落,朴家家主已去,你的忠义便尽到头了,没必拉跟着朴家一道沉沦,你在这片海上守了十几年,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那些跟着你多年的部下考虑,将来无论你去了哪儿,你在我朴家这里永远配得上‘忠诚’二字。钱家有那位七娘子在,跟了钱家不会差...”
刘黑将不知道钱家七娘子是用了什么办法说服了朴家,竟然让老爷子肯舍弃朴家能拿得出手的唯一筹码。
但一路打过来,他见识到了她的聪慧,冷静,以及那份藏在内心深处的善心。
就像当年的钱家母子俩。
没有人能拒绝正道的光芒,哪怕那个人之前并不是好人。
刘黑将抱着胳膊立在屋檐下,看了有一刻钟,大抵明白了朴老爷子所说的那句,“跟着钱家不会差。”的意义,终于朝着伞下的人走去。
刘黑将唤她:“七娘子。”
钱铜正忙着计算粮食,没有回头,“怎么了?”
刘黑将立在她身后,神色有些僵硬,与她道:“不用找,我知道他们在哪儿。”
钱铜缓缓回头,看着他。
在生意场上呆久了,她见的人太多,趋炎附势的人好应付,难的是骨头硬的人,除非他主动想说,否则无论她如何问,都问不出来任何东西。
等了这么几天,他终于肯说了。
钱铜没有去怨他,也没有与他算之前的账,感谢道:“多谢刘公子。”
第三日的傍晚,刘黑将便与钱铜坦白了当年的真相。
六年前朴怀朗为了独吞功劳,谎报军情,称承州已被朴家人拿下,让其余三大家前去承州,把困在对岸的渔民和俘虏接回来。
崔家和卢家存的是立功之心,而钱二公子和钱大夫人,则是放不下与他们并肩作战的渔民。
等三大家到了港口后,朴怀朗便偷偷把三大家所有返回的船只都沉了。
刘黑将道:“属下离开承州时,胡人的援军已经到了。”他虽没有亲眼看到三大家的人被胡人所捕,但事后曾与对方的人打听过,三大家当日全被胡人掳走,关押入狱,一个都没跑掉。
名单是朴怀朗透露给的胡人,目的便是让三大家的人永远回不了大虞。
六年过去,三大家要么死了,要么还在对方手里。
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若是后者,在知道钱铜打上门来时,便将其扣为人质,以此为要挟。
刘黑将道:“属下有些人脉,但钱娘子先不要抱希望,属下不确定人是否还活着。”
钱铜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与他拱手行礼道:“活人也好,牌位也好,我钱家上下都将对刘公子感激不尽。”
——
承州与下一个胡人的城镇紧挨。
承州被大虞占领后,到对方城中办事的不少百姓都回不了家。
钱铜每日会放一批百姓出去,刘黑将便混在其中,一人偷偷摸入了对面的胡人领地。
第二日傍晚人回来了,带回来了一位十七岁的小公子,小公子一见到钱铜,犹如见到了救世主,人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的腿大哭,“铜姐姐,我总算见到亲人了...”
钱铜已经完全不认识他了。
小公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铜姐姐,我是卢家家主卢道忠的小儿子啊,儿时铜姐姐还给过我糖果,您不记得了?”
没被灭门钱的卢家人丁实在太多,别说她,只怕卢家人自己都不记得还有这么一位后人。
这位小公子的年岁比卢道忠的几个孙子还小。
四处留种,也并非没有好处,有了这么一条漏网之鱼,至少保住了卢家的命脉。
钱家便没那么幸运了,被带回来的卢家小公子回忆道:“咱们三大家的人被掳走后,便被分散了,我年岁小,构不成威胁,被胡人当奴隶发卖,卖给了一家布桩染布...钱家大夫人和崔家两位妇人原本要被卖进...”‘窑子’二字,卢小公子实在难以启齿。
钱铜听在此,心凉了半截。
见钱铜脸色发白,卢小公子忙道:“铜姐姐放心,没有去!钱大夫人与那些胡人说,她懂得如何种茶,可以帮他们栽培出茶树,胡人便把人关押了起来,要她们种茶...”
卢小公子继续道:“钱家二公子与我卢家的三叔,崔家的三爷当日被胡人捕获,关押进了牢狱,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六年前我年岁小,刚被卖出去,手中没钱没势,打探不到消息,一直到两年前,方才存了些银子,趁染坊的人不备,托人去牢狱里寻人,却被告之,几人早被胡人调配去了东海划桨。”
卢小公子哭道:“大家都知道,被送去那里的人,没有一个能回来...钱婶子也是在两年前,听到了消息后,郁结在心,等了一年没等到人,便也撒手人寰,死在了他国异乡...”
钱铜听完,手脚已经冰凉。
果然都死了。
钱铜的心也彻底死了,没再存奢望,确定四大家的人只剩下了卢家一个小公子后,没打算再等,与刘黑将道:“劳烦你再跑一趟,把我大伯母的尸骨捡回来。”
当日夜里,钱铜将城门打开,与胡人进行最后一次交换人质。
——
夜里没再落雪,钱铜立在城门之上,借着两边城门上的灯火最后眺望了一眼远处陌生的他国。
她没有看到大伯母最后一眼,但能想象得到她那时候的心境,是何等的绝望,家就在对岸,却回不了。
唯一的牵袢便是自己的二兄,在得知人早已先她而去后,念想便也断了。
是来晚了,若是她能再快一些...
钱铜正仰着头,视线内突然出现了一枚烟花。
钱铜并没有在意,以为是胡人百姓终于团聚,在燃放烟花庆贺,然而那烟花在空中绽放后,慢慢地凝结成了一个元宝的图纹。
钱铜望着那图纹,血液一瞬凝住,一时竟失去了语言。
忙垂目看向对面的城门。
胡人的百姓已经达到了对面,眼见对方的城门要合上,钱铜一把扯下了自己腰间的荷包,递给了身旁的将士,“快,挂在弓箭上,射出去。”
钱铜忍住心口的激动,迫使自己冷静,“所有人听令,把你们身上的银钱全扔出去!扔多少我钱铜事后十倍奉还。”
说完,便回到了城门内侧,大声冲底下喊,“钱三公子在哪儿,速速去城门口接人!”
钱铜在雪夜里疾步奔走,一声接着一声,嗓子都哑了。
“手里值钱的东西,都扔过去...”
“把馒头运上来!”
“快!不许他们关城门...”
快要回到城中的胡人百姓,见羽箭从身后飞来,当是大虞人要射杀他们,赶紧往城门口跑,被挤倒在地的人很快发现,那些羽箭并没有伤到他,反而羽箭落下,挂在上面的钱袋子散开,露出了一枚一枚的铜钱,散银...
“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