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一个好母亲,他又是一个好儿子吗?她千辛万苦去寻他,他却沾染了土匪的杀性,四岁便学会儿了杀人,七岁刨人尸首,死了还让她这个母亲被万人唾弃。
她不后悔!
国公夫人努力去否认自己的错,用着各种理由麻醉自己,咬着牙一遍一遍地重复,“我不后悔,不后悔... ”
再次看到钱铜立在跟前时,国公夫人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起身便要往她身上扑去。
钱铜平静地立在牢门外,看着她被牢房的阑珊搁在内,平静地道:“今日我来,便是告诉夫人两件事。”
“第一件,夫人所说的四岁杀人,是他见夫人有危险,为了救你,杀了袭击夫人的匪贼,却没想到把夫人吓到了。”
“第二件,夫人所说的七岁刨尸,是他正在尸山里找他的父亲,所有人都以为段老爷子死了,但他不信,一具一具地翻找着尸体,夫人在那一刻应该感觉到遗憾才对,错失了如此一个好儿子。”
国公夫人愣愣地盯着她。
钱铜冲她一笑,问她,“你猜为何段老爷子养了他十几年,会对他生出父子之情,国公爷却没有,毫不犹豫地要杀了小公爷?”钱铜看着国公夫人惨白的脸色,告诉了她答案,“因为夫人生了一位好儿子。”
“他手上从未占过一个无辜之人的血,我遇到他的那一年,他衣衫破旧,而他父亲的衣着永远光鲜。他的人此时正在海峡线上与盗寇拼死一决,若无意外,他会立功,如他生前所愿的那样,讨一官半职,再带上他的父亲,共享天伦之乐,但夫人来了,夫人的养子来了,你们想要他死,他只能答应你。”
——
钱铜当日晚上才听到消息,说国公夫人离开知州府时,人已经疯了。
钱铜倒是高看她了。
还以为她会自行了结,到底还是舍不得那条命,可她若真舍得死,也不是能做出抛下亲儿子不要的国公夫人了。
深夜,钱铜推开了一扇隐秘的门,进去时,段元槿已经醒来了,在收拾行囊。
钱铜道:“马车我已经备好了。”
“我也收拾好了。”段元槿回头,面色如常,把行囊挂在了肩上,随时准备出发。
那颗假死药让他瞒过了国公爷,从此,这个世上没有裴晏琮,也没有段元槿。钱铜实在想不出来他接下来该姓啥,“要不先随我姓钱?”
第106章
‘段元槿’看向她。
钱铜清咳了一声,瞥开目光,“我没有其他意思,你出去后总得有个名字,裴与段的姓氏都配不上你,而我钱家姓氏一听就很吉利,且也好取名,大伯一家有两个儿子,皆乃‘章’字辈,若你姓钱,便承了他们的章字,就叫钱章煦如何?”
钱铜解释道:“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煦”为温暖,又乃生机,如同你这个人一样。”
‘段元槿’看着她一笑,揭穿道:“早就想好了吧?”
钱铜:“那你喜不喜欢?”
命运弄人,他这十几年来,爹不疼娘不爱,乃天地间的一块浮萍,难得她钱七娘子赏识,将他当作知己与伙伴,如她所说,往后余生漫长,他总得有一个自己的名字,她能赐予钱家的姓氏,是他的荣幸,为何要拒绝,‘段元槿’突然拱手与她行了一礼,“多谢阿铜。”
两人不过是同岁,行什么礼,钱铜忙阻止道:“别,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对我多客气,怪不习惯...”
‘段元槿’却没起来,真诚地道:“多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
钱铜真不习惯他这样,摆摆手道:“我钱铜就是爱做善事,又不是只对你一人好,别那么大的负担,到了海峡线为为自己活一回,争一份功劳,去向你喜欢的小娘子求亲...”
见他面色微僵,钱铜道:“没有什么不可能,人生无常,除了意外还有惊喜,像我这样的商户之女都能嫁入侯府,你又有什么不可能的?”钱铜轻声问:“小郡主哭得死去活来的,真不告诉她?”
‘段元槿’沉默了一阵,摇头,“钱某孑然一身,不能耽搁了她。”
钱铜听他认下了这个名字,笑了笑,“行,你自己想好了就成。”
钱铜带他出去,外面的人马已在等着他了。
山寨被宋允执剿了,但寨子里的人并没有完全交于官府,‘段元槿’手底下那些未曾有过命案的人,宋允执给了钱铜,重新入了钱家的名册,如今已是钱家在海上的渔夫。
寨子没了,老爷子和少主都死了,众人原本这辈子也就这般漂浮下去,一见到‘段元槿’,齐齐愣住,回过神来便跪地哭道:“少主还活着...”
‘段元槿’能在四大家并存之时存活这么久,除了钱家的关照,也少不了自己的本事,这些人都是他平日里的心腹,虽有一身土匪的蛮劲,都是一些有原则的好汉。
‘段元槿’上前一一扶起:“诸位,都起来...”
——
察觉到背后有人,钱铜回头,便看到了立在不远处的宋允执,她退到他的身侧,并肩而立。
‘段元槿’与她道了谢,她便也与宋允执道谢,“多谢世子。”
两人当初为了她的人马归属大吵一架,还没有想出个处置结果来,被那‘小公爷’一搅和,倒是阴差阳错,有了最好的安置。
‘段元槿’成了钱章煦,不再是匪徒的身份,乃光明正大的钱家人,而世子的剿匪心愿也达成了,肃清了段家在扬州的老巢。
经过了那一夜的血色婚宴,钱铜明白了,她就像是一把没有束缚的刀,而世子的出现便是一把刀鞘,敛去她身上煞气和锋芒的同时,也给了她一个避风的栖息之地,让她懂得了何为收放。
已经入秋了,夜里的风吹在人身上,有了凉意,宋允执侧目,牵住了她的手,捏在掌心内握了握,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凉,便道:“风大,进屋吧。”
‘段元槿’已上了马车,钱铜没再看,转身与宋世子手牵手进了院子。
不知道他的伤好了没,钱铜侧身瞅了一眼,伸手去拽他的衣襟,宋允执一把攥住她手腕,“有人。”
钱铜望了一眼四周,“没人啊。”
宋允执无奈:“有人会看见。”
看见怎么了,她只是想看看他上药了没,钱铜道:“那待会儿进屋,世子脱给我看,大夫说,你背上的伤裂开了大片,你说你逞什么强...明明...”
“明明什么?”宋允执一板一正地问她。
钱铜有时候真不明白他到底是脸皮薄还是脸皮厚,说他厚,她的一个小举动便能让他耳尖生红,说他薄,可他做起那件事来,一点儿也看不出来矜持...
原本钱铜也不是个害羞的小娘子,见他这般幽暗深邃地望着自己,又想起昨夜被他摁住双手困在床榻之间,猛烈冲撞之时,目光锁在她的脸颊上,眸中的欲与狂,恍若要把她捣碎吞噬了她,到底红了脸,小声商议:“以,以后,夜里顶多一次...”
宋允执没应。
钱铜转身,脚步往前,拖着他上了长廊,才听他回了一句:“不行。”又道:“伤好之前一次,伤好之后不行。”
意思是今夜还得来。
钱铜腿肚子都软了,“宋允执,你真的是...”话没说完,突然看到前方灵堂内的火光比适才旺了许多。
‘段元槿’和扶茵的棺木停在了一块儿,明日便是下葬的日子,半夜要做法事,这个时辰正是大伙儿用晚食的时候,里面只有两位小厮把守,不知道谁在烧纸。
等钱铜与宋允执到了门边,便看到了晕倒在廊下的小厮。钱铜脸色一变,正欲呼人,被宋允执止住,示意她先听里面的动静。
钱铜竖起了耳朵,很快一道悲痛而苍老的嗓音传了出来,“含章,父亲对不起你...”
是定国公。
钱铜倒不意外,但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快,还以为明早下葬抬棺了他才会来。
国公夫人纵然有罪,可他国公爷连自己的亲儿子都没认出来,也有失职之处,他一生坦荡,自认为问心无愧,看不惯的人或事,便喜欢以自己的观点去对人说教,他以为他是为了对方好。
当初但凡他心中没有对乱世里的孩童怀有偏见,但凡他停下脚步,回头问一问,为何要叫他父亲,他有什么难处吗?他便不会错过自己的亲儿子。
‘段元槿’实则是裴家最像裴良英的人,一身铁血风骨,然而身世的磨练让他没有资格去继承国公爷的那份固执已见,反而长得更好。
自古只有儿子跪老子的,没有老子跪儿子,今夜的国公爷却跪在了‘段元槿’的棺木前,一声声痛哭,“是为父对不起你...”
知道自己养出来的‘小公爷’是什么样的人,此子心思深沉,既然生了杀心,便不会手软,他也亲自去探过‘段元槿’的气息,确定人是死了的,国公爷没有去怀疑真假。
他还是想把他的尸骨带回京都,在外流落了十几年,人死了,总得进他裴家的祠堂。
他与钱七娘子有过节,若他去说此事,她必然不会答应,
国公爷烧完了火纸,便打算出去找宋侯爷,看在两家多年的交情上,求他代自己与七娘子说说情,把他儿子的尸骨还给他。
谁知一出来便看到了不知何时立在门外的钱铜与宋允执。
国公爷一愣。
钱铜和宋允执也看着他,短短两日国公爷彷佛苍老了五六岁,脸上的悲痛,把他的一截脊梁都压弯了几分,再也没有了那夜誓要抓走钱铜,伸张正义的气势。
今夜国公爷偷偷潜入的钱家,没想到会被他们发现,既然遇上了,国公爷便与两人道:“那日,是我鲁莽了。”
他再道歉,扶茵也回不来了,钱铜对他的恨意,永远也无法消去,她问道:“国公爷是来带段公子的?”
国公爷纠正道:“钱娘子早已知道他的身世,他姓裴。”
钱铜摇头,“他生前与我说过,这辈子最不想回的地方便是裴家,裴夫人伤她太深,而国公爷当年的那番话,和冷血的态度,何尝不是寒了他的心?国公爷既然知道了他的苦楚,心疼他,那便放他的灵魂归去,别将他困在他讨厌的地方。”
国公爷脸色发白。
钱铜继续道:“国公爷为人父,已经失职过一回,别再失职第二次,放过他吧...”
国公爷僵在那,沉默了良久,最后沉痛地闭上眼睛仰头望了一眼黑漆漆的苍穹,便也没再坚持了,嗓音无力地道:“望钱七娘子,能好好安葬他。”
——
小郡主跟着钱铜回到钱家后,这两日便没再说一句话。
不是呆在屋子里,便是去灵堂烧纸。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同情,还是因为感激,在看到他死去的那一刻,她的心彷佛被挖空了一块儿,后来无论她吃多少东西,都填补不上。
以至于如今一听到他的名字,心头便会隐隐作痛。
她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世,他才是真正的裴晏琮,那个与她从小指腹为婚的人,她真正的未婚夫。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谁,是以,他特意赶到了林子里去救她。
后来她被土匪老头抓去,他将她带回了他的屋子,帮她拧布巾擦泪,帮她穿了靴,让她看到了他的真面目。
她当时还对他说了一句:“我不能嫁给你,我已经有了未婚夫...”
他知道...
她知道她说的是他...
明明他才是她的未婚夫啊。
在那一刻,他心头是否会有一丝遗憾,或是不甘。
当他不顾生死,将她从火海里救出来时,他心头是不是有几份喜欢她?还是说因为他心底知道他才是她的未婚夫,必须要保护好她?
宋允昭不得而解。
在他下葬的那一日,宋允昭没出去相送,她怕自己会当众落泪,怕她会忍不住冲上去,看看是不是有奇迹会发生。
宋允昭哪里都没去,在屋里坐了整整一日,第二日才被钱铜从房里带回来,去参加钱家的家宴。
——
侯爷在钱家已待了三日,确定钱家的案子已结束,一对新人大仇得报,彻底熬过来后,方才打算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