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木拧眉细想道:“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从屋里那尊观音像里面找到的,你不是将东西送回去了吗?怎么突然提起这事?”
此刻,南枝心里已有九成笃定,她按下心底激动,神色归于平静,只道:“没什么,不过是今日来的路上突然想到了。”说着,指尖捏着毛料的力道变紧,终于决定道:“方木,我今日过来有一事想要拜托你。这几日京城戒备突然变严,出城必须要查验关引,你经常运送货物,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暗中将一人送出城?此事关系重大,若你为难就当没听过。”
方木动作一停,眉尖轻皱看她:“谁要出城?”
南枝抿唇,却摇头道:“暂时不知。”
方木默了默,商贾对朝中时局大多极为敏锐,连着几月动荡,边关又起了战,往后必定少不了一场断骨重生的内斗。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暂放了京中生意,去旁地避上一避。如今掺和进旁事,对她来说有害无利。
她想着,放下了手中东西,少见地有点严肃,只道:“好,我帮你。”
没办法,来寻她的人是南枝,纵是无利可图她都必须竭力相助。
*
夜幕渐黑,天上星,地下灯,在天际线处点缀着寥寥微黄。
南枝终于拖着满身疲惫回了陈府,可刚至门前,遥遥见到府邸上下灯火通明,没半分将要入夜的意味,她心底一紧,近来她归府得迟,就算这时辰回来也不至于等她至此,府里怕不是出了什么事。
像是应和她的念头般,前脚甫一迈进门,云团就急匆匆地扑到了身前,脸色煞白道:“夫人可算是回来了!白文被沈大人带走了,如今还没回来!”
南枝累得快要蔫下去的心蓦地一吊,道:“什么时候的事?母亲知晓了吗?”
云团摇头道:“今日晌午时,沈大人突然来了,说是有要事要寻夫人,夫人不在,他就强行将白文带走了。白文听着夫人的交代,并未怎么反抗,只跟他走了,可这时还没回来。奴婢本是要去告诉公主的,可近来公主病得又重了,用药后就歇息了。奴婢就没敢声张。”
檐角坠灯,廊前飘彩。
南枝垂着眼睫,初春夜里那阵混着清幽的冷风吹着眼角眉梢,撩起几缕被汗沁湿的发丝,又从肌肤一直顺着淌进心里。她身子极累,却又不能露出分毫,只抬起手腕扫了下额间汗,道:“去寻高栋。”
她于朝中所识的人并不多,紧要关头只能去寻凝欢,可凝欢身怀有孕,万一受了惊,动了胎气怎么办?思来想去,她依稀忆起了这位与陈涿以往关系颇近的同僚,高栋。
云团刚应下,准备往外走。
可脚步一往外抬,忽地一惊道:“夫人,那不是高大人吗?”
南枝便也扭头,就见一辆马车停在了府门前,那位高大人正歪着身子,踏着脚凳从马车上跳下来,脸上却露着为难又焦灼的神色,刚一落地就双眼发光看向她,衬得面色都亮堂了许多。
高栋愁了大半日。
自打陈涿离京后,他没了庇佑,眼见着沈党势大,边关寄回的信也要他一忍再忍,静观其变,如今他一边要刺探宫中事,一边还要寻各种借口将信寄送到边关,快活成了一只人人可欺的小白兔,实在憋闷得紧。
他苦啊!怨啊!
顶着同僚嘲笑的丑恶嘴脸,他好不容易寻个腹泻的名头从宫里逃出来了,竟霉到了脑门上碰到了颜明砚,他好说歹说,仍非要出宫。没办法,他只能将这尊大佛藏在马车里,悄摸带了出来,可这大佛一下午没说几句话,就坐在那马车上,不知在想什么。
他想着南枝和昭音郡主关系近,兴许能劝上几分,这才紧赶慢赶来了。
打眼见到南枝,他三步作两跑上前,两眼泪汪汪道:“夫人,你帮帮我吧!”
南枝不明所以。
高栋想去攥她的手,抬起又落下,满怀怨怼地看她道:“夫人去马车里看看就知道了。”
南枝被这眼神看得发毛,也知这不是说话的地,便也抬脚上了马车。
第115章 边关一个小白脸能有何用
伴着春夜的清风,帘子被挑起,漫了车厢的冷凝透出一缕微弱的光亮,随即一寸寸地罩了满地,直至只着墨黑中衣的颜明砚抬起了头,被光刺得眼睫轻颤,却无甚神情,双眸沉沉,浮起了几分与平素不相符的冷寂。
见着南枝,眸中这才有了一丝细微变化。
他定定看她。
南枝却是一惊,瞳仁陡然睁大,转首不可置信地看了眼高栋,见他苦着张脸,强挤出一抹可怜的僵笑,这才隐隐敢确信,这厮是跟在高栋马车上,偷跑出宫的。
她拽着帘子的指甲微紧,转念却又想到了今晨在茶铺所听,柔容公主和驸马在宫中骤然离世,昭音又离京已久,而今他虽成了人人畏羡的帝王,却又成了实实在在的孤家寡人,只怕是实在熬不住了,这才从宫里溜出来的。
将帘子放下,她默了默,道:“陛下。”
话音刚落,颜明砚盯着她的眸光一滞,屈在袖口的指尖陡然收紧,手背突出几条青筋,他厌恶这名头,唇间一张一合轻巧巧地唤出,于他像是一捆粗糙的麻绳,紧紧勒在脖颈上,每逢窒息却又松开,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如今人人都这样唤他,可他独独不想听到她的声音。
他抬目看她,语气褪去了平日的散漫,近乎强硬地纠正道:“我并非什么陛下,无论你唤我什么都行,能不能别再让我听到这两字?”
南枝愣了下,看向他充斥着执拗和嫌厌的眼眸,轻轻点着头。
她坐到了车厢左侧。
高栋也风风火火地上了马车,刚上就先瞥了颜明砚一眼,见他与先前神色明显不同,这才松了口气,笑着试探道:“夜色渐深,宫门早已落了匙,如今回去只怕来不及了,若陛下不嫌弃,暂在臣的府上歇歇脚,明日一早臣将您送回去。”
颜明砚抬起眼皮扫他一眼,却又像没瞧见般平淡地收回视线。
全然无视。
高栋磨着后槽牙,暗暗在心里哄了自己半通,才抬起一双怨气冲天的眼睛,径直看向对面的南枝。
南枝轻咳了声,正色道:“高大人,事关紧要,先不论旁的,今日我早早出府,不知白文晌午时就被沈言灯带走了,如今都没消息传回来,我忧心会不会出什么事?”
高栋眉尖一皱,沉思半晌后冷笑一声道:“他如今倒是胆子大了。你放心,沈言灯不敢真做什么,左右拖个两三日,总会将人送回来!”
“两三日?”南枝心底一紧,她与方木定下的日子就是明日辰时,正值紧要,多拖上一时一刻都会添一份危险。她将心里那点畏惧和惊惶收紧,直至到忽略的地步,而后抬首认真道:“高大人,今夜能不能将人救出来?我要一件火烧眉毛的事要和他商议。”
高栋却一时犯了难。这人是出不了什么事的,稍稍使些力也就平安回来了,可狡兔还有三窟,沈言灯如此狡诈又伪善的一个人,逮了人走,目的没达成,定是会藏得极深,怎可能在一夜间寻到人,说上话?
*
距京数百里的雁门关。
春日已至,此地仍是处处苦寒,霜挂满树,围着扎堆营帐,各个铁盔冷甲,折出刀剑刃口处的那阵肃杀寒气。
主营帐中,只余角落处燃着一炭盆,因来去匆匆,帘子四掀,只余下几缕微弱热意。几封信置于案上,与旁的书图杂乱地堆在一起。
“陈大人常年身在京中,和那等满口儒道礼法的文人待久了,养就了这等杞人忧天的性子也不奇怪,但这处是边关,我等都是在刀尖血海里博出来的功名!蛮夷不过仗着一时运气,这才寻了点破绽,如今不也被逼得停在关外,不敢擅动吗?何不一鼓作气,将丢下的三城夺回来?”
说话的正是这些年来边关的主将凌卓,在军中威信颇高,虽对京中这位陈大人有所耳闻,可一平白来的小白脸凭何刚到,就空高他一级?于是自陈涿到这,句句相呛,非要与其作对。
陈涿垂目,修长指节摆弄着桌上那拆封已久的信笺。
一股凄寒冷风席卷而入,牵起帘外那彻亮的天光,映在他的面上。
忽地,指腹顿在信笺一角,他抬起双眸,平静地看向这位言语嚣张的凌将军,启唇道:“倒是不知,这边关何时成了凌将军的一言堂?”
凌将军听得一怒,抬首却对上他投来的眸光,不知为何,满腔怒意似被一浇,脊背处慢慢地攀上了一阵冰冷的悚然感,冒出了急汗,叫他动不了喉,一时怔住。可转念却又想,一个从京城来的小白脸,麾下能调动的仅是些残兵,只怕他挥挥手的力道就能将人吓回京城,有何需畏的?
他强行镇定,带着几分篾意道:“一言堂倒不敢当,某到底在边关多年,带着众兄弟们守到如今,得了几分信任罢了,陈大人久居京城,自然不会理解。”说完,坐在他身后的几个将领虽各个低下了头,却没一人出言反对。
饶是这位陈大人官职再高,威望再盛,生死关头,没人敢拿性命开玩笑。
陈涿见着此景,眉眼轻淡,见不出一丝怒意,只是抬眸沉沉地看了他会,忽地轻笑了声,缓缓起身道:“凌将军好气魄,刚犯下戍守失职,连丢三城之罪,尚未立下功名,就有底气对着朝中派来的人如此口气,想来是做了万全准备。”说着,走到他身边,指节搭在了他的肩处,宽袖上一行银云纹样撞上铁甲,泛出泠泠寒光。
凌将军脸色一白,只觉那轻飘飘的手像千斤顶般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半边身子都软了。
丢城之罪他起初是忧心过,可朝中却没传来半点风声,只当是紧要关头,不能轻易对人才下手,早了了这桩事。如今这一提,心肝都跟着颤了颤,他腾地站起身道:“我有何打算,自是与陈大人无关!陈大人莫要耽误我行动,影响了军情就行!”
陈涿的手被撞到半空,他理着衣袖,淡淡道:“那我便恭候凌将军的捷报了。”
说完,凌卓冷哼一声,领着营中半数人离开。
帐帘大开,边关这股干燥又凛冽的风,如刀般层层刮进来。
陈涿站在帐中,任风吹冷过,身形似苍松静静而立,只看着那几道身影离开。帐中所剩的人面面相觑,正欲开口之际,就听他道:“未有帅令,凌卓可调兵马不过千余,待他出兵敲鼓时,派人到雁门关外十里的浚刺山上接应,以免这位凌将军还未回京陈罪,就先丢了性命。”
帐中人神色间透出几分狐疑,念着他的身份,虽不信却只得起身屈膝称是。
*
夜凉如水,四下烛火似都浸满湿意。
南枝坐在堂前,瞥了眼侧旁的人,拧着眉道:“颜明砚,你待着这真的没事?”
颜明砚揉着眉心,总算缓和了点蔓到心底的倦意,他半靠在椅边,声线沙哑道:“母亲的灵堂尚还设在宫中,沈言灯以祭拜名义召了多位大臣入宫,却没一人到过灵堂,母亲的命,全然成了他的幌子,我若此刻回去,才会真的出了事。”
南枝听着,胸口冒出难忍的涩意,她垂目,轻轻叹了声。
颜明砚侧目看她,道:“高栋一时半会回不来,你若累了,便先回去歇息会,待见了高栋,我再让人过去唤你。”
南枝默了下,她在外奔波整日,又是纵马疾行,脊背早就黏了层薄汗,索性便也站起身道:“我很快就回来,时辰晚了,久等也不是事,若熬不住了,就唤云团带你到厢房。”她快声说完。这不想不要紧,一念着就觉浑身不自在,匆匆离开了这处。
堂内只余下他,门窗大开,一丝轻微动静都清晰可闻。
隐隐地,他像是听到了阵凄凄抽泣声,呜咽声,伏在耳边,每一呼一吸都扫过肌肤,带过阵阵战栗,哭过一阵又轻轻唤他陛下……
他未曾动作,仰首倒在椅上,许是只穿着中衣,脸色略有点苍白,眼尾却微红,颓然无力地垂着眼睫,掩住了那点冒出的湿意,却又簌簌滚落到发鬓中。
母亲临终时,道这世上总是事与愿违,他既继位成帝,就得守着这份基业,担上那一份责任,安心地守着“赵明砚”这身份,活过这一辈子。
可他非要这份自由不可了。
什么是事与愿违?是要瞎子打更,聋子掌物?还是要善人握刀杀人,恶人行善布施?那陈涿若非少时一劫,岂会是如今这般步步谨慎。斥他懦弱也好,无能也罢,他偏要逃,逃得远远的,就算母亲入梦骂他,斥他,杀他,也绝不回头。
窗外一缕阴风飘入,轻轻地拭去他的眼角泪。
*
南枝沐浴更衣完,身子终于松快了些。
她用干帕绞着乌发,却颇为不适应,一时伸得腕酸就丢到凳上,在榻旁停了脚。
目光慢慢地往下挪,定在了那漆黑的榻底,一时叫人难以相信那么多些人找了那么久的东西,竟就在这方狭窄的榻下,静静躺着。
而发现这秘密的,还是聪明无比,机智过人的她。
她摸了摸下巴,想陈涿在这榻上躺过那么多回,却连一点都没察觉,足够她翻来覆去嘲笑个上千次了。
待转身查了门窗,南枝这才持着灯盏,探入榻里燃出一点亮光,屈身往里一瞧,果然有个浅青色的包袱,静静躺在最深处。
她下意识屏紧了呼吸,将指尖往里探着,直至抓上那柔软的布料——紧张之余还在想,怪不得方木将其错认成贡布,摸得的确如云织雪卷,十分柔软。
待将那包袱拽了出去,她盘膝坐在地上,灯盏放于身旁,睁大双眸看向那团鼓鼓囊囊的包袱,拍下一点浮尘,将其缓缓打开,却只有一方极厚实的黑布,平整地叠成块状。
她摸了摸,实觉这布厚得过分了些,借灯稍一看,细细拆下了那线头,终得见内里一点明黄影子,心里几近一震,立刻将其收好。
真的,真的……在她手上!
南枝站起身,如热锅蚂蚁般在屋内来回转了几圈,而后站在窗前,望向远处那黑沉沉的天色,强行镇定下来。
将近天光破晓,熬了整夜的高栋动了陈涿留下的人手,又将几位同僚从梦中薅了起来,方才打听出人落到了何处,左右施压,生生用了一张调令将人从沈府里讨了出来。
只是这人,是彻底得罪干净了。大人您一定要早点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