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涿拉着她一道起身,倾身侧挡在她面前,垂睫道:“臣还要多谢陛下赐婚。”
陛下看了他们几眼,还算是郎才女貌,彼此相配,心底勉强满意了些,道:“今日见你们夫妻相合,也不枉费了朕为你们两人赐婚的一番心意,便坐下吧。”
南枝松了口气,谨小慎微地坐回席面。
对面的颜明砚抬眸,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淡淡嗤了声,颜昭音瞧见他这动静,吓得眼一睁,连忙伸出手肘捅他两下才算平息。
蹑步入殿的宫人垂首,手捧珍馐,一步步行至各席面前,奉上碟箸,便又退下,除却有人主动吩咐,才会上前布菜。
南枝头一次用这般正式的宴饮,见着热意氤氲的美味膳食,却莫名有些束手束脚,夹了一块鲜嫩的“山煮羊”,刚入口眼睛就亮了起来,她转首径直看向陈涿,小声道:“这羊肉真好吃。”
陈涿看着她道:“那往后吩咐府中膳房多做此菜。”说着,他侧首和身后宫女吩咐道:“将这菜递过去。”
南枝用了一小碟“山煮羊”,又得了碟,未觉丝毫不对,满面含笑地鼓着腮帮。
上首的陛下瞧着他们的小动作,心底轻哼一声,对南枝的印象大打折扣,瞧着是个机灵的,却没曾想这般贪吃馋嘴,不仅没想着帮自家夫君布菜,还将他的膳食抢走了,哪有个新妇的模样。
他蓄意道:“朕瞧着涿儿没怎么用膳,今日这羊肉不错,给涿儿送去吧。”说着,他终于想起了什么,瞧了眼神色淡淡的太子,补充道:“太子身体不好,这碗汤就送去给太子。”
太子似早已习以为常,起身谢恩后便自如坐下,瞥了眼那碗清汤,却始终一口未用。
既是宴饮,无论以何为名头,都会有歌舞相伴,丝竹琴瑟缓缓响起,男女混杂的乐人一道入了殿,皆穿着深绿衣裙,身形匀称,翩然而舞。
南枝用了三小碟羊肉,勉强填满肚子,掀起眼帘望向殿中心的歌舞,看着就莫名和对面的颜昭音对上了视线,却见她满脸怪异,撇嘴拧眉盯着她打量,还不时苦大仇深地轻叹一声。
她不解地眨了眨眼,刚准备张唇询问,却见随侍在柔容身后的婢女手心掩在身侧,似是握住了什么,然后径直冷眸盯上了陛下。
琴弦绵长,泠泠音回荡在殿中,不知是哪位乐人指尖颤动,刺了一音,悠远乐声中多了一瞬间的凝滞。
那婢女三步作两,快步迈至上首,面上似是极为愤恨的模样,可捏着匕首的指尖却在发抖,道:“狗皇帝,来年中秋就是你的忌日——”
可一小小婢女怎可能轻易弑君,待快要靠近陛下时,却被身旁一小太监挡住了,高喊道:“护驾!”
殿内顷刻间乱作一团。
是宫宴,也是家宴,坐着的都与官家沾亲带故,可各个见着刺杀之事的第一刻却神情各异,僵了瞬才扮出惊慌担忧的模样,连声唤着侍卫。
眼见这一切发生的南枝愣了片刻,却极快被身旁陈涿拉起,将其护在身后,道:“站在这别乱动。”
太子也快速起身,和陈涿对视一眼,两人面上都没甚惊讶的神情,极冷静地看着殿内乱糟糟的场景。
殿内男女混杂的乐人似是有其同伙,抽出腰间软剑,与匆忙入殿的侍卫颤斗起来。
铁器相撞声刺耳,尖锐地划过所有人的耳畔,又裹挟着浓烈血腥味。
进到御前,除却陛下贴身侍卫外,都不可身携刀剑,殿内人都自身难保,只能尽量离那中心远些,以免受到波及。
太子终于动了,面上露出浓浓担忧,蓦自往那上首走,高声道:“父皇!”
那宫女刺破小太监的胸膛,溅得满面是血,面容上有一瞬惊慌又很快遮掩下去,将太监随意一推,快步要往前去刺陛下,可惜时机已晚,陛下被太监侍卫护着,再无可乘之机。
婢女道:“狗皇帝,你草菅人命,谋害亲长,擅改遗旨,这才坐在了不属于你的龙椅上,可那些死去的冤魂,都会夜夜向你索命,叫你死也难超生!”
陛下神色冷淡,立身站在侍卫身后,似是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沉声道:“留下活口。”
侍卫齐声应是,又分出两人上前与那宫女缠斗。
力量悬殊,婢女很快落于下风,她红着眼,瞧着像是不管不顾了般,转首握刀又看向惊慌的柔容公主,冷笑了声:“既带不走他的命,那就拉个与我陪葬的!”说着,快步冲了上去,侍卫来不及跃至其身前,匆匆两步追上却只能见着刀刃对准了柔容殿下的胸口,将要落下。
柔容惊愕闭目,温热血点溅洒在她的面上,染红了姣好面容,再次睁眼时,见着的却是颜驸马实实地挡在自己身前,匕首穿破他的肩膀,将一身雅袍染得殷红。
颜驸马吐出鲜血,支撑不住踉跄着倒在地上。
那侍卫迅速反应过来,上前擒住婢女,却见她口吐黑血,早已咬碎了藏于舌尖的毒药。
柔容从恍惚中回过神,连忙上前抱住软下身子的颜驸马,眼眶蓄满泪花,颤声喊道:“快、快唤太医!”
一片狼藉很快被侍卫镇压,却没有留下任何活口,方才还散着珍馐香味的宫殿只剩下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蜿蜒淌着。
南枝紧拽着陈涿的袖口,自她进京城半年来,已亲眼目睹三次刺杀,着实没想到皇城之中也会发生这等事,还是行刺当今圣上。
陈涿转眸,握住她冰凉的手,安抚道:“先去偏殿歇息会,等会我们就回府。”
尸首横躺在殿内,污血流得到处都是,女客便由宫人引着,先行到偏殿歇脚,南枝和昭音由宫人引着,进了同一偏殿。
只是伤的是自己父亲,行刺杀的又是自家府里带进宫的婢女,昭音面色有些苍白,呆坐在床榻旁,许久说不出话。
南枝心口怦怦乱跳,囫囵饮了几口热茶才勉强压下冷意,想着又倒了一杯递到昭音面前:“喝杯温茶压压惊。”
昭音接过瓷杯,心不在焉地握着,默了会又白着脸看向南枝:“父亲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会不会有事……”
伤在肩处,且未穿透,脱手时那匕首顺势掉在了地上,可见入得不深,只是血流过多,看着有些骇人。
南枝从变故开始,就将眼睛睁得极大,一眨不眨地盯着,自是看得极为真切,宽慰道:“驸马伤在肩处,应该伤得不重,有太医和柔容殿下看顾着,不会有事的。”
颜昭音这才勉强缓过身,僵滞着用了一口热茶。
南枝坐在她身侧,想着似乎在柔容殿下身边见过那婢女,小心问道:“今日那行刺的女子是柔容殿下身旁的人?”
颜昭音轻轻“嗯”了声,却也有些不解:“那婢女名为花露,倒是跟着母亲好些年了,但并不是最近身的。今日本要随行母亲的婢女患疾,她这才得以跟着入宫,可这花露平日颇为老实本分,怎会、怎会做出这等事?”
她喃喃着,掐着圆润杯底许久都想不透。
南枝听着,眉尖却慢慢拧起来,距昭音所述,这婢女应是蛰伏已久才等来的这机会,可为何陈涿与太子一幅早有预料的神情?
——
这边殿内,一片凝滞冷然。
太医匆匆而至,仓促行礼后便被拉到颜驸马身旁,为其包扎伤口。
陛下眉眼微沉,扫过底下所有人的神色,又定格到那死状凄惨的婢女身上道:“这婢女是何人带来的?”
双眼通红的柔容身形一僵,起身跪到陛下面前道:“是我府里的,名花露,寻常瞧着颇为老实,从未想过她竟有此等谋逆念头,陛下恕罪。”
她虽占了嫡出的名头,可与当今陛下并不相熟,若陛下动怒,真将花露弑君的罪牵连到她头上,就麻烦了。
陛下冷冷地看着她会,又忽而露出笑意,主动将她搀扶起来:“朕自是相信柔容的。这婢女都转而刺杀柔容,若不是有驸马挡着,只怕会酿出大祸。”
可他的笑不达眼底,直到最后,驸马只是受了些轻伤,便不知是不是见刺杀失败,故意行苦肉计洗刷嫌疑了。
柔容身形踉跄着站起来,面上泪痕簌簌。
陛下又道:“陈涿,此事就交由督京司查办,务必查出这婢女的来龙去脉,也让驸马的伤不白受。”
陈涿眉眼冷淡,不动声色地守在侧旁,听着吩咐便俯身应下。
第37章 无耻晋江文学城首发
夜色渐深,南枝并未在偏殿待上多久,约莫一个时辰的功夫,陛下与一干人就已算议好了事,扣了看似最有嫌疑的几人,剩下的由宫婢引着先行出宫。
先前生了这般鲜血淋漓的骇人事,出宫路上,引着她的宫女沉默着一直没说话,脸颊还是惨白的,显得四下有些阴森。
南枝步伐缓慢,一面想着殿内尸首遍地的情景,一面掠过死寂的朱红宫墙,心口莫名生出了冷意,直到漆黑中,一盏清幽宫灯缓缓映出光亮。
绰约又高挑的玄色身影立身站着,眉眼清隽冷冽,似在出神地想着什么,待见到她,神色微微柔和下来,迈脚行至她身前,将手中墨色披风罩在她身上。
南枝左右探看了眼,见附近没什么人,悄声问道:“陈涿,你是不是知道今夜会有人刺杀?”
陈涿系上细带的指骨不停,眸光稍暗,抬睫看她道:“为何会这样想?”
南枝得意洋洋:“当时我就站在你与太子身旁,宫女一动的时候,我就见着你们两人的脸色了,分明是早有预料的模样。”
陈涿抬手稍微帮她整理了下披风,见罩住了身形,顺势拉住她微凉的手,一道往马车上去:“秋日风凉,往后出来多穿些衣裳。”
南枝敷衍了声,坐定后又去拽他的袖口,迫不及待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她想着方才殿内的情景,脑海中就难以控制地乱猜起来,弑君这种事可不是人人都敢做的,太子又是那种神情,难不成……越想越笃定,南枝咽咽口水,悄摸挪到他身旁问道:“不会是,太子?”
着实不怪她多想,太子体弱多病,又不得官家重视,坊间传言他极可能活不到继位的那日,陛下数次想废他另立,因而太子急迫在朝中结党,与陛下宠臣结交,就为了稳固自己的储位。
南枝睁大眼睛,若是太子派的人,那陈涿不会是同党吧?
弑君,是什么罪名来着?
哦,对,满门抄斩。
她的笑瞬间垮了下来,这才成婚多久,就要搭上自己的性命了吗?
如今和离还来得及吗?
眼见她的神情愈发古怪,陈涿屈指轻敲她的额角,无奈道:“不是太子。”说着,他凑近些,蓄意带着些神秘道:“但令那婢女行刺的人今日就在殿上。”
话只说一半,南枝心里更痒了,追问道:“谁啊?”
“谁啊谁啊谁啊谁啊——谁啊”她紧挨到他身旁,双手抓住他的臂弯,接连不断地追问着。
陈涿端坐在马车上,自若地理起了袖口,悠悠道:“老话说,好奇心害死猫。有些事,莫要问得太深。”
南枝从鼻尖轻哼了声,不以为然地道:“老话还说,话只说一半,喝水都咬舌。我如今问你,是在救你的舌头,还不快告诉我。”
陈涿:“……”
他沉默了瞬,对上她饱含期待的晶亮眼眸,启唇道:“你猜。”
从回府的马车再到两人洗漱完了上塌,南枝纠缠着他却一直没有问出所以然,像蔫了似的瘫软在床上,眉眼间失去了所有光彩。
屋内静谧,只剩下她翻来覆去的窸窣声和轻浅的呼吸。
陈涿眉尖轻挑道:“今日奔波这么久,不困?”
南枝幽幽看他,朝里面挪动了好些道:“在你告诉我之前,我拒绝和你说话。”
他轻叹了声,做出妥协的神色道:“那你过来些,我告诉你。”
瞬间,像猫见到鱼,南枝双眼一亮,快速地朝他靠近,将脑袋凑到他怀里,直勾勾地盯着他。
陈涿垂睫,胸口慢慢触上了温热,白嫩指尖捏住了臂弯,他盯着那张合的红唇,顺势垂首含住,哑声道:“我也不困。”
南枝刚被揽住腰身,唇瓣冒出一阵吸吮含咽的温热感,晕乎乎的,尚未反应过来,就见他从不知何地拿出了那画册,哗啦翻到了之前停住的那页。
……无耻。
——
宫中出了这等事,陈涿还剩几日的婚假自是被直接忽视了,早早就出府上朝。
待南枝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榻上只剩她一人,刚睁开朦胧的双眼,想起了什么瞬间清醒,毫不拖延地洗漱换身。
今日她非得将那画册找出来,扔到膳房灶下烧成灰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