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危嗯了一声,单手一撑,整个人像是没分量一般,轻巧翻墙落进乔长生的住所,外头的侍卫半点也没惊动。
乔长生的包袱早已经收拾好,他往肩上拉了拉包裹,小声开口:“有劳魏姑娘来接我。”
魏危挑眉。
虽然早就知道乔长生这回是瞒着他兄长出门,但是眼瞧着这做贼一般的动静,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母亲同意你出门,你父亲也没反对,怎么这么怕贺归之?”
乔长生踌躇道:“小时候我父亲忙于照料母亲,都是我兄长照顾我的,说句长兄如父也不为过。”
从没有见过亲爹的魏危努力理解了一下这其中的情感曲折,决定忽略这句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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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长生很是发愁地看了看面前的清水墙壁。
儒宗给他这位琉璃君配的院子自然很好,宽敞典雅,前门后门都有护卫。只是若要人不知地出去,非得翻墙不可。
乔长生先前已经按照魏危所说在晚上跑圈,孱弱的身子竟也锻炼得有些成效,但是到翻墙的地步就有些痴人说梦了。
乔长生到墙边,两手比划了一下,抓住一根垂下的藤蔓,两脚试图往上缩,但是看起来成效并不大。
他喘了一口气,两脚落地,有些难堪地抿唇:“或许要麻烦魏姑娘在墙头拉我一把。”
魏危哦了一声,缓缓开口:“这倒不麻烦。”
乔长生还来不及回应,忽然身后一道风吹起,紧接着自己的肩膀被人猛地抓紧,脚下腾空而起,连带着那包袱一起,直接飞起来,越过了高高的墙壁!
乔长生:“!”
魏危的声音融在风里:“不要乱动。”
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一直隐藏在高处的风景倏而显露在乔长生面前。
冬季的枯草已经完全被一层白雪覆盖,巍峨三十二峰顶晶莹闪耀,反射出银色光芒。
而更远处,升起的晨光气势恢宏。
乔长生第一次以这么利落的视角看儒宗风景,他看见三十二峰间的朝阳如大江奔流,迅速将着世上所有晦暗淹没。
“……今日真是个好天气。”
乔长生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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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今年的春节很早。
腊月廿三,儒宗课业结清,从中原各处前往儒宗求学的弟子陆陆续续预备回家。
富贵人家的弟子家里人驱着马车来接孩子,贫苦一些的弟子背着包裹,按照归处三两成队,骑驴走大路。
今年的儒宗有不少奇闻轶事,有的弟子屁股在马车里还没坐稳,就按捺不住开口。
“你知道那个儒宗掌门的弟子陆临渊吗?他今年灭了三十二盏心灯!”
除此之外,也有一些人提到腰佩尚贤峰腰牌,不知是何等的胆量与魄力,大手一挥赌了三十二盏,最终赚得盆满钵满的神秘女子。
离开时节,儒宗道路两旁的树上挂满了彩灯,流苏彩绸飘飘荡荡如衣袖招。
而青城人家门前摆着供台,焚天香于户外。孩童捂着耳朵点燃炮竹,守着天官地官的神像路过各家门前,扔铜钱唱喝,祈福降祥。
一直到正月初四,新年已过,闹腾了几日的儒宗终于安生下来。
天似穹庐,万物舒展。
“……”
“你说魏先生为什么不赌我啊?我也灭了很多心灯啊!”
自台阶而下吵吵嚷嚷的正是当时在求己崖上灭心灯二十四盏的薛玉楼,一旁的姑娘面无表情捂着耳朵,是那日灭了二十五盏的薛绯衣。
他们的剑也是一对,一个挂着鹅黄剑穗,一个挂着赤色流苏,和鸳鸯剑一般。
两人皆是十八九岁的相貌,灭心灯那天隔着太远,细细端详才会发现这两人眉眼相似之处。
原来是一对兄妹。
薛绯衣今日装束依旧利落,脖颈处围着一圈雪白的兔毛,看起来暖洋洋的。
她捂着耳朵也挡不住他兄长叽叽喳喳的动静,开口给她这整日妄想的兄长泼上冷水。
“陆师兄灭三十二盏,你才多少盏?你倒也好意思,别让先生看笑话了。”
自持春峰上惊鸿一瞥,她兄长就和被下了降头一样整日魂不守舍,心心念念想打听这姑娘到底是谁。
与薛绯衣切磋时薛玉楼心不在焉,避剑不及时,差点被一剑捅成串。
薛绯衣实在受不住,将剑插回剑鞘,看着地上尚在呆滞的蠢货兄长,冷冷。
“我替你问过了,那位先生虽然也会在持春峰指点功夫,但并不是儒宗正经老师,据说是孔先生的朋友。你若是胆子大,就到尚贤峰问孔先生去。”
薛玉楼愣在原地,把他妹妹的话细细一嚼,才理解了意思。
他捂住脸,想不通自己是哪里暴露了少年心思。
然而在薛绯衣看来,她的兄长这几日浑身上下都冒着不灵光的粉色泡泡,连此刻欲盖弥彰地说“我不是”的慌张脸上都写着“啊怎么会被发现”了的愚蠢。
薛玉楼果然还是去了尚贤峰,薛绯衣看着自家兄长鼓足勇气站在孔先生面前,从孔成玉那里知道女子原来叫魏危。
然而也就到此为止了。
孔成玉还在处理尚贤峰事物,忙得笔不离纸,听薛玉楼打听魏危的事情,闻言蹙眉,放下毛笔。
“梁祈春的弟子薛玉楼?你上回交的《论王学质疑》写得不好,我让你重写的一份呢?”
薛玉楼仓皇而逃:“……孔先生再见。”
跟在孔成玉身边目睹一切的薛绯衣发出无声的嘲笑。
“……”
在这么和妹妹闲聊下山归家的途中,后头有人说了一声借过,薛玉楼就要往旁边靠一靠,却在那两道身影掠过时怔住了,一张俊脸憋得通红,结巴开口。
“魏……魏先生,乔先生。”
在此时下山的正是刚刚从无为峰“逃”出来的魏危和乔长生。魏危锦袍裹身,闻言偏过头,嗯了一声。
乔长生步态优雅,也朝他们一笑。如果忽略他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裹,画面会更加和谐。
薛玉楼只是偶然碰见几次魏危,他就发现她似乎不怎么常笑,就算是打招呼也是面色淡淡,但并不让人觉得傲慢。
薛玉楼想象了一下,若是魏危笑起来,恐怕周围冰天雪地的景色也会因为她这一笑鲜亮起来。
可惜他无缘得见了。
魏危不是儒宗的先生,他们两个在儒宗学成也要归家。薛玉楼知道从此天南地北,九州辽阔,他或许再也遇不到她。*
在魏危打过招呼,继续往前时,薛玉楼忍不住开口:“我叫薛玉楼,这位是我妹妹薛绯衣,几个月前求己崖灭心灯,先生应当看见过我们两个。”
魏危停下脚步,认真地看了一眼他们的脸庞,开口:“我记得你们。”
只是听到短短这么一句话,薛玉楼不知为何红了眼眶。
……对魏危来说,不过一面之缘而已,她竟然真的记得。
薛玉楼不愿被魏危看出心思,只使劲揉起眼,假装是被风沙浸了眼睛。
等到魏危与乔长生的身影走远,薛玉楼远远招手,双手拢着放在嘴边,大声喊道:“我家住清河东城,魏先生若是今后有缘路过,可以过来找我!”
少年心思单纯,春心萌动一点,如寒灰内半星之活火,浊流中一线之清泉,掩在了未尽的言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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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过薛玉楼与薛绯衣,魏危与乔长生一路走至山下。
乔长生披着一件崭新的大氅,外面用了月白色的扬缎,里面细细贴着一层雪色的狐狸毛,毛色一点杂色都没有,看起来可爱极了。
魏危身强体壮,大冬天穿着单衣在雪地里滚几圈也不碍事,很少有见过在冬日里把自己这么团成一团的。
她看着乔长生背后半晌,忽然开口:“我能摸摸你这件袍子么?”
乔长生耳朵一下红了,在这冰天雪地里尤为明显,像是雪中红梅。
他抿唇轻声:“这是我母亲给我缝的,外头……外头不大方便,等到了马车里,我脱下来给魏姑娘仔细瞧。”
就算杀了陆临渊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因为自己内力深厚不惧寒冷而错失一个光明正大让魏危摸自己的机会。
儒宗山脚等着一辆马车,一个身着白衣头戴斗笠的男子握着缰绳等候多时。
他手搭在膝盖上,随性风流,眉目如画。
车子四角挂着琉璃灯,前面点着鲛人烛,就算是在风雨中夜行也无碍。
微风吹过叮当作响,灿烂的流霞为那人渡上一层金边。
陆临渊拉了一把爬上马车的乔长生,声音懒懒散散:“乔先生早上好。”
乔长生有些许羞愧:“叫我长生就好。”
魏危也跃上马车。
陆临渊拿出一本册子,开口:“东西前几日就收拾好了,单子都在这里。”
徐潜山为他们三个人准备了过所,还有银票与银钱,都被陆临渊贴身保管着。
陆临渊顿了顿,从袖口拎出一个绣着银线的袋子:“对了,还有你放在我房间里的戒指。”
魏危自然没打算在儒宗白吃白喝,她平日闲得没事就往陆临渊被褥下藏一枚戒指,却没想到居然被他全找出来了。
她眉毛讶异一挑:“那么厚的被褥你也能察觉到!”
陆临渊有些好笑:“……你知道你塞了多少?十几枚叠在一块。”
晚上躺下来直接膈到他的肩胛骨,陆临渊差点以为是谁大晚上想谋杀他。
……
……
徐潜山站在高处,离得这么远的距离,他其实并不能听清山脚下那三个人在说些什么。
只见三颗脑袋探着,陆临渊把什么东西给了魏危,嘀嘀咕咕的说着话,随后他看见他那徒弟脸上出现从未有过的畅快笑颜。
徐潜山看着这一幕,被感染一般勾起笑意,含笑开口:“我想起当年和徐安期与鹿山涯一块出青城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
身后是眼前蒙着白色布条的玉函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