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危不会永远留在儒宗。
他停顿了一下,忽然有些突兀地开口:“那么,陆临渊呢?”
魏危皱眉:“和陆临渊有什么关系?”
徐潜山:“你和陆临渊说过这件事了么?”
魏危:“早上说过了。”
徐潜山问:“然后呢?”
魏危蹙眉,很难得地迟钝了一下:“然后好像就没见过他了。”
两人的视线交汇,徐潜山移开目光,眺望了一眼窗外山水。
冷意吹进衣物与躯壳之间的缝隙。儒宗石阶上,灯笼燃烧出细碎的光芒。
徐潜山垂下眼帘,沉吟:“魏危,你能不能去找一找他?”
第43章 吹灯月照一天雪
青城下起了小雨。
这场雨漫长地好似全无尽头,漆黑的夜幕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睛,凝视着儒宗三十二峰。
儒宗的杂役带着雨笠,四处点起了灯。淅淅沥沥的小雨被那微茫的光芒那么一照,仿佛在檐下落下一道冰冷的水晶帘,又像是天上掉下来一颗一颗琉璃。
天已经彻底黑了,夜幕掩盖月光,坐忘峰后山的小池塘上像是覆着一块薄冰。星星在下面缓慢流动,黑色流沙中掺杂的亮片。
岸上有人踩着枯叶树枝而来,一声一声,如同渐近的铃铛。
脚步声最终停在小石潭边,来人提着一盏灯,朦胧的灯火像是飘浮在空中。
被摇晃的灯火照亮,整座小石潭顿时朦胧起来。清澈见底的流水下长着青苔,宛如一池春色沉在池底,被封印了时间。
魏危顿住脚步,微微蹙眉开口。
“陆临渊?”
“……”
任何人看见眼前景象,心跳都不免漏掉一拍。
陆临渊仰躺在冰凉透彻的水里,像是就要溺死在池子中的芙蕖。
乌发如丝如缕漂浮在水面,纯白的衣襟大半浸湿,贴在了苍白的锁骨上,似诱惑着过客将他打捞上岸。
听见魏危的声音,如被缝隙处漏下小雨惊动的一尾鱼,潭中传来响动的水声。
陆临渊原本沉下的黑发随着他动作晃动,在身后荡漾,一圈一圈涟漪轻拍池壁。
他居然朝她笑了一下:“魏危?”
那双桃花眼颤动,充满魏危看不懂的热烈的感情,定定地凝视着她。
他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魏危提着灯,半蹲在小石潭边,伸出手浸入刺骨的水中。
水流淌过她的指间,如一条条冰凉的银蛇穿梭而过。
她淡淡回答:“石流玉和我说你今天没有出过坐忘峰。”
小院到处都找不到他,除了这里,魏危想不出陆临渊还会呆在什么地方。
好冷。
盛夏的小石潭是极好纳凉地方,魏危经常在此冲凉。但到冬日,这里就显得过于寒凉,简直像是要沁到人骨子里,冷得厉害。
魏危不知道陆临渊在这里泡了多久,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开口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有一些事情没有想通。”
陆临渊似在轻声呓语。他从前陷入幻觉时就总是这样。
魏危闻言抬起眼睛,慢慢地打量着他。
此时陆临渊的气质又与那个质若金玉的儒宗大弟子大不相同。
小石潭中的陆临渊整个人都是冰冷的,一点活着的气息都没有。
他瞳如琉璃,唇色苍白,外表温和恭顺,但看起来极不稳定,仿佛一旦有人靠近,就会被他那双手抓住,盛开的芙蕖沉入水下,与那人共同沉沦深渊。
陆临渊没有看魏危,反而低头笑了一声:“魏危,你说孔圣当年骑牛入山观,是不是真的成了仙?”
这雨实在太过细密,在他眉眼间缀上缠绵的痕迹。
他轻声喃喃:“仙人在天上,会低头瞧一眼这人间么?”
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
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
魏危:“……”
她没有回答这句痴话。
魏危将提着灯笼放在岸边,再次伸出手,似乎想探地更深一些,身子往前倾了倾。
就在下一瞬,她整个人滚了下来。
陆临渊瞳孔一缩,下意识就要往前接住魏危,却恍然看见了一双明亮的杏目。
那双眸子被岸边灯火一照,如点燃未尽的火星,清凌。
陆临渊错愕,那一瞬的安静后,咕咚一声,小石潭落进第二个人。
陆临渊旋即被一股无可抵抗的力道狠狠抓住,他反应也快,仰头一退,错手格挡,但在水中破绽太多,被精准地点中天池穴。
陆临渊闷哼一声,眼前错焦,水波荡开,如浪翻涌,紧接着一段无法阻挡的力道在他衣领上狠狠一拉。
他猝不及防,被魏危拽着深深沉下潭底。
耳旁一片寂静,安静冰冷的池水像是在此刻活了过来,陆临渊在池底呛了几口水,下一刻,他又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提起,一霎破水而出,胸膛久违地感受到了清冽清新的空气。
两人衣衫湿透,同时滚落到地上。魏危的手紧紧钳制住陆临渊冰凉的腕骨,使他半分也动不得。
岸边的灯笼因为他们的动作晃动,已经烧了起来,光线骤然一亮,如风起云涌暴雨的预兆。
四周声音戛然而止,满身水汽的魏危屈膝抵住陆临渊,一只手拉住他的衣襟,唇齿吐出冰凉的气息。
“现在清醒了吗,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她呼吸那样近,五官凌厉,被自燃的灯火一照,一侧落下两道影子似纠缠在一起。
陆临渊喉结滚动,被拉着不得以抬起了头,眼睫颤着,自上而下看着魏危。
魏危蹙着眉头,冷白鼻尖悬着一颗水珠,似翠竹滴露。
仙人入世,惹凡人心意颤动。只是那么一点冰凉,就成了现在陆临渊最大的欲念。
原来面前的魏危是真的。
“……我不知道是你。”
陆临渊竟是带着几分小心般张了张口,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以为魏危不会来找她。
魏危闻言目光一凝,抓着陆临渊衣领的力道加重,一双漆黑湛然的眼睛逼近,似乎在确定面前之人到底是谁。
一轮皓月高悬。此处不见三十二峰的灯火,只有一片冰雪一般的寂静,幻境与现实无声交融。
确定了手下这个就是陆临渊本人,魏危面无表情开口:“陆临渊,你脑子让开水烫了?”
灯笼快要烧尽了,陆临渊的侧脸覆上一层动人的华光,眉眼微弯。
“我现在确实不太清醒。”
他配合着魏危的力道,低着头往前凑,鼻息交融:“你早上和我说,你节后会离开儒宗。”
大约是太冷了,陆临渊的眼角微红。
“……你要离开我,这对我不好。”
“?”
魏危挑眉,似是第一回听见有人在她面前说这么荒唐如梦的话。
她居然慢慢笑起来,眼中却不见什么笑意。
“陆临渊,你是不是冷水泡久了,哪来的勇气和我说这样的话?”
魏危松开他的衣襟,右手食指一下一下点着他微微敞开的胸口。
月色落在她无波的眼眸中,如镶嵌的宝石,让人心生寒意。
“只是看在这些天我叨扰你的情分上,与你说一声我要离开,你以为我在同你商量吗?”
“……”
所谓儒宗掌门弟子,灭三十二盏心灯的天才,在魏危眼里不过尔尔。
她要走,儒宗掌门尚且拦不住她,何况一个陆临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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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临渊仰头看着魏危的双眼睛潮湿又朦胧。
他自幼作为试剑石冷眼旁观众生丑态,见惯了所谓正人君子背地里无法自抑的欲望。
有时在无悔崖旁,陆临渊遥望千年不改的山水,觉得世人无不如蚁附膻,如涸辙之鲋般苟且偷生。
纵然偶尔有金玉君子,也不过是昙花一现,顺应天命,最终泯与众人矣。
但魏危确实可以不敬天命。
在陆临渊至今见过的所有人中,没有比魏危更加纯粹又自信的人。
世人常常畏惧金玉之声,铿锵其鸣,过于刺耳;又可怖烈日杲杲,日中如探汤。
但他这样常年囿于晦暗方寸之地的人便渴望着这样平等的太阳,像是游荡许久的孤魂野鬼,企望汲取到求之不得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