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那么让人心动,那么舒声,像是在牵引着疲惫无归游魂随着她走:“……刀名霜雪,请战君子帖。”
陆临渊:“……”
陆临渊一下就醒了。
虚焦的视线归拢,一拳文石藓苔苍探出,意趣盎然。
陆临渊看见一个人影坐在自己的床边,恰就在他努力眯起眼睛看向她时,那人也像察觉到什么一样扬眉看去,露出一双黝黑冷清的眼睛。
魏危今日穿着一身玄色的衣裳,身如锐剑,发乌如檀,衣服袖口绣着几条海棠纹样。
她的指腹碰到陆临渊潮红的面颊,察觉手下的人醒了,她的手背探了探的额头。
陆临渊的喉结因为一夜的干涸而滚动。
太舒服了,简直像是沙漠旅人获得了一捧清水一样,陆临渊的意志力因为这难得的生病被摧毁。
他迟钝又难耐地想,能不能让魏危多摸一摸自己。
“魏危?”
陆临渊有点失神地望着魏危,鸦睫掩盖住眼中神光。
语气也变得不真实起来,他总要再三确定,才能验证眼前之人不是自己的妄想。
魏危“嗯”地答应了一声,收回自己的手,从一旁端起一碗飘着白烟的褐色汤药,扬了扬下巴,示意陆临渊坐起来。
陆临渊整个脸颊都滚烫,乌黑的发丝黏在额角,他若有所思地又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果然是热的。
魏危将碗中的瓷勺转到自己这边:“这是我去玉函峰抓的药。”
陆临渊接过瓷碗,愣了一下。
百越巫祝通医术,魏危觉得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古医字就是“毉”字,中原现在还有祝由科,也是巫医的传承。
魏危淡淡开口:“紫苏清热解毒,防风祛风解表,麻黄发汗散寒、宣肺平喘,都适合你的病症。”
简而言之,毒不死他。
汤药在碗中动荡,映在陆临渊的眼里,目光逐渐幽深:“……”
院中大门被人规规矩矩敲响。
魏危起身,到院中问了一声是谁。
门外那人闷闷的声音传来。
“魏姑娘,是我,乔长生。”
魏危拉开大门。
乔长生面白似玉,一双杏眼和缓,拱手行礼:“魏姑娘早。”
他道:“我路上遇见了石流玉,他说今日坐忘峰的早食一直无人来拿,他正要派人送过来,左右我也无事,就随着人顺路送过来了。”
乔长生后头跟着几个人高马大的护卫,他们手中提着几个餐篮,放在院中石桌上,随即转身离开了院子。
坐忘峰院门大开,他们守在门口,如同沉默的石碑。
这些护卫和之前在丰隆酒楼遇上的相比,似乎是换了一批,做事干练,也更加沉默寡言。
魏危收回目光,朝乔长生道了一声谢。
乔长生抿唇:“石流玉说,平日里都是陆临渊来拿早食的,今天是出了什么事?”
魏危:“他生病了。”
乔长生眉目顿时生出忧色:“原来如此。昨日是鬼节,晚上阴气重,确实容易侵邪寒,找玉函峰的医师瞧过了么?”
魏危:“风寒,不是什么大事,现在应当在喝药。”
乔长生便道:“我去瞧瞧他。”
去陆临渊房间的路上,乔长生两步做三步走,有些迟疑且不好意思着开口,问魏危平日里住在哪。
魏危随手一指自己的房间,却见乔长生几乎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
等到走到了陆临渊的房间,他才如释重负般呼了一口气,察觉到魏危疑惑的目光,他还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一声。
魏危不知道他在担忧什么。
进屋之前,魏危摸了摸餐盘边缘,发觉早食有些凉了,她朝乔长生示意自己去热一热,乔长生愣了一下主动道:“小厨房在哪里,不如我去……”
魏危:“后院生火要劈柴火。”
胳膊比柴火细的乔长生:“……”
魏危的脚步声远了,乔长生犹豫了片刻,还是敲了敲门,推门进了房间。
红木和合窗透过早晨柔和的光芒,床上拉着帘子,显出月色朦胧一般。
乔长生看见陆临渊正坐在床上,低着头垂着眼睛,乌发披散着,阴暗地一勺子一勺子喝着中药。
乔长生:“……”
乔长生有些震撼。
陆临渊是脑子被烧坏了吗?谁会拿勺子一口一口喝苦药啊?
第41章 江涵雁影梅花瘦
三月茶笋初肥,九月莼鲈正美。
一转眼就到了秋天。
最热的日子过去,乔长生向儒宗告了三个月假。经过小半个月的波折,终于乘船回到了扬州。
水路平稳,也无甚波澜,乔长生下船时候只是稍微有些虚弱,并不十分要紧。
从港口下船,夹着草木苦涩与桂花香甜转瞬充盈鼻腔,有细心的妇人在桂花树下放上一层布,收集起掉落的桂花,酿起了桂花蜜。
老宅并不在街坊热闹的地方,当年创立日月山庄的乔家特意选了一片依山旁水的僻静处,养神静心。
如今山庄无声伫立在郁郁苍苍深中,黛色参天遮住视野,枝头缝隙露着碧瓦数鳞,朱楼一角。
日月山庄内,贺归之游历四方,而贺知途正在外边忙日月山庄的家事。故而乔长生到山庄时,只有他母亲乔青纨一位长辈在家。
乔长生提前遣护卫去报信,自己前脚还没踏进门槛,管家与仆役后脚就纷纷上前。
似乎早就熟悉了乔长生回家的一系列流程,他们有的端着水盆上前让乔长生净手,有些解开外袍挂在晾衣架上拍尘,最后让他含了一颗温养心脉的丸药。
乔长生从小这样被照顾到大,如今年岁渐长,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到底没有拂了众人一片好意。
中年管家重新取了一件鲜亮颜色的外袍来,亲亲热热开口。
“少公子是想见乔夫人吧!上回贺公子带回来的医师很有本事,乔夫人身体好了许多。刚刚听说少公子回来了,很高兴呢!”
乔长生闻言,又问了一些关于那医师的事情。听闻那医师不求金银,不问名利,调理了一阵乔夫人的身子后就游历四方去了,不由感慨了一句医者仁心。
早上下了一场急雨,到中午时地面已经半干。
水汽卷着扬州山水树木更加青翠欲滴,连远山的枫叶也似被妙手调色,更显得鲜艳。
乔长生来到乔青纨院中。
乔青纨看起来刚刚用过午膳,院中桌子上摆着一碗桂花汤圆,汤圆浑圆可爱,撒着桂花碎末,稍一搅上下沉浮。
“宝月。”
乔长生的脚步声很轻,但是乔青纨还是察觉到了。她轻轻搁下瓷勺,朝他笑起来。
到了乔青纨面前,乔长生才生出一种真真切切回到家的感觉。
他朝乔青纨低头行礼,被一把拉起来。
乔青纨笑道:“让我瞧瞧,似乎气色好了不少。”
乔青纨面貌出众,体态修长,一头及膝的乌黑头发散开垂着,面如无瑕白璧,因常年生病显出几分孱弱的病色,一颦一蹙间流露着些许愁绪。
乔青纨当年因生乔长生落下了病根,这些年一直不好,贺知途与贺归之一直遍寻名医,始终不见什么好转。
母子有些日子没见,两人都是缠绵缱绻的性子,只慢慢地说着话。
乔长生心知讲话耗费力气,大多都是自己抢过话头,和乔青纨讲他在儒宗经历的事情。
乔青纨温和而又专注地望着她絮絮叨叨的儿子。
讲得时间久了,院中几个婢女给他们两个倒茶。
乔长生提及了好几次“魏姓姑娘”,他也确实很想讲一讲魏危,但是又觉得魏危百越巫祝的身份过于惊骇,怕言多会出错,最终讷讷地喝了一口茶,转了话题道:“我让兄长带来的画,母亲看到了么?”
“……”
乔青纨正抿一口汤圆,桂花汤圆小小精致的一颗一颗,清甜入肺腑,桂花味满口,有种妥帖的安心感。
她眸光闪了闪,眼底笑意渐深:“都看见了。你那幅春日桃花图画得最好。”
她抬手就要揭开膝盖上盖着的毯子站起来,一旁的婢女立马上前搀扶,乔长生也想伸手,皆被乔青纨抬手阻止了,独自一人起身。
“你进屋子里瞧瞧。”
乔青纨屋子里点了一炉暖香。
她的屋内不像是个扬州女子的闺房,却像是简朴的库房。
入目就是几排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类装帧的古籍,空气中飘着防止书籍生虫的芸香草气味。
转过书橱,另一边就是各式各样的石头余料,还有各种各样的朱砂印泥。
乔青纨专精篆刻,右边一层柜中摆满了她雕刻的印章,有半透明的田黄冻寿山石,有通体明莹的青田石,再有单字章、藏书印、文人闲章……林林总总,不下百数。
坊间戏称鹊衔龟顾妙无馀,不爱封侯爱石渠,就是如此了。
房间内靠近窗子那边放着一张小桌子与藤草编成的坐垫,下面铺着一张兽皮,矮桌上摆着一把紫砂壶和鸳鸯玉做的茶杯,跟进来的侍女添上新茶。
木质隔断上镂空的纹路不同于扬州通常出现的八角碎玉窗花,而是尖喙鸱鸺,豹子等象形图案,显得干净利落。
柜前挂着乔长生每一回让人带来的画,都被乔青纨按照次序摆好,专门刻章盖上,最前面的正是几月前托贺归之带回来的春桃花图,右边角落是一枚为此新刻的四字印章。
——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