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继承了父母出色的相貌,是个十足的骨相美人,气质也像个游走江湖的恣意侠客,明媚而张扬。
百越女子皆穿耳,大约是不想在中原太夸张,魏危双耳只带着简约耳铛,细碎的光芒在耳畔一闪而过。
明月与作耳边珰。
察觉到徐潜山的视线,魏危指腹摸了一下自己的耳垂,眸子看向徐潜山。
徐潜山眉睫一颤,收回目光:“你和魏海棠长得很像。从前在外面没了黄白之物,是她摘下绿松石玛瑙的耳坠,直接抵了饭资。”
徐潜山爱回忆过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魏危倒也不介意。
她道:“我以为你会和我讲一讲徐安期。”
“我师弟?那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
徐潜山轻轻摇了摇头。
“我们行走江湖,身边带着的钱财耗尽,都觉得对方会去钱庄取,结果一起饿了三天。”
魏危:“……”
亲爹,隔着二十年还能再丢一次脸。
“徐潜山。”闲话不必再续,魏危开口,一双眼睛剔透安静。
“陆临渊的事情,不该给我一个解释么?”
徐潜山却拨了拨绿珠:“你为什么不去问陆临渊本人?”
“陆临渊是陆临渊,你是你。”魏危屈指敲了敲桌子,“我大约能猜到你要陆临渊成为试剑石原因,但是我不明白你如何狠得下心来,就因为他的母亲是百越人?”
魏危有些惋惜:“早说如此,你不如把陆临渊给我们百越。”
徐潜山竟是微微一笑:“橘生淮南,如果陆临渊在百越生长,真的会有如今的成就么?”
魏危呵了一声:“你也不想想是谁把他逼成这样的?”
徐潜山从前要陆临渊成一把锋利的剑,却不知过刚易折,过之不及。
陆临渊至今还没走火入魔,纯粹是他八字够硬。
“徐潜山,你不是一个好师父,也不是一个好师兄。”
魏危言至此,停顿了一下。
“掌门当的也不怎么样。”
徐潜山:“……”
徐潜山看着面前的魏危,他以为成为儒宗掌门之后,这辈子都不会体会到被人咄咄逼问的感觉。
他沉默,没有立马说话,只是拾起桌上掉落的绿叶,轻轻将它送还到海棠树底。
徐潜山问:“你今天是以百越巫祝的名义,向我提问题的么?”
太阳正落山,仁义峰率先点亮了灯火,三十二峰青山绵延,灯火如星子一般被点亮,像是飘在云端之上的仙山。
似乎料到了徐潜山想要说什么,魏危蹙了一下眉头,抱刀不言。
徐潜山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原地,望着远处的山水,慢慢开口问道。
“魏危,你知道儒宗的由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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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宗三十二峰,历经七百余年的霜雪。
越过儒宗山门就是青城。青城之西,是有着万千山峦的兖州,青城之南,是国都开阳,除此之外桐州、扬州、百越……
这七百年间,天下战火燃烧不歇,那些曾经分裂,后又合并的战场,那些驰骋往返的英雄与少年一朝拔剑而起,将苍生做炭,轰轰烈烈烧了一遭。
漫长的黑夜中,只有几个文人,几位皇帝,几个名将的名字流传下来。
诗歌与檄文,千古名篇在乱世中如雪花般乱飞;旌旗与擂鼓,名将与美人在风云激荡的战争中成就封狼居胥的佳话。
而苍生涂涂,天下燎燎,百姓挣千年,史书笔难留,大多数人都溺死在历史的长河中。
只有河边皑皑白骨,飞絮转蓬,扶摇直上铺就长路。
徐潜山霜白头发微荡,目光落在儒宗山水之间,声音沉沉。
“自孔圣骑牛入山观后,齐物殿教化三十二弟子留下的心灯传承至今,儒宗三十二峰分划而立,儒宗山门从此建立。”
“明鬼峰文阁成立至今已过七百年,在此期间经手的所有文书都问心无愧。明鬼弟子可以为了核对一个事实,日夜兼程,不远万里求得当事人口中一个是或否,也可以为了一个误载,焚膏继晷,费书万字加以澄清。”
“持春峰学君子六艺,当年靺鞨攻城,持春峰弟子共计一千二百二十四人,超过九成的弟子不为名誉,不问前程,奔赴城门守城,死伤过半,就连持春峰上任峰主也身死城门。”
“玉函峰弟子医者仁心,如今峰主的妻子死于靺鞨流矢之下,他的眼睛被靺鞨士兵剜出,从此半疯,只专心制药,不问世事。”
“……”
徐潜山一一历数过去,眸中显出深重之感,抬头望着渺渺云烟。
“仁义峰齐物殿内共计两百六十七块灵牌。从孔圣之后,儒宗的弟子不止有圣人一个人以身犯险,前赴后继,每一个都足以在青史中留名。这些人成就了儒宗的盛名,也延续了中原百年的繁华。”
这是属于儒宗不可磨灭的气节。
即使中原疆域辽阔,物产丰盈,但土地会被侵蚀,东西都会腐朽,但有些东西是永恒的。
即使一把火烧掉了儒宗,儒道依旧长存。
“……‘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未有不掘之墓’。”
徐潜山看向魏危,眼中是透不进光的情绪,缓缓开口道。
“我也会死在这里的,魏危。”
徐潜山一袭灰色儒袍,一副禅意厚重、不问世事的模样。
可若是仔细看他的神情,近死之人的眼睛却熠熠生辉,寸寸刚毅浮现在眉眼,好像有什么东西支撑着他*活下去。
魏危始终静静看着他,一双眼睛如不染阴霾的琉璃。
陆临渊在这双眼睛里寻到过求之不得的平静与支撑,但对另一些人来说,这双眼睛就不免让人心怯,让人疑心到底有什么事情能让这双沉静的眼睛泛起波澜。
魏危问他:“你说这些,是在以儒宗掌门的身份提醒我么?”
徐潜山闻言唇角轻展,缓缓道:“百越与中原从来都不是对手,但大约也不会成为朋友。”
他道:“你是我故友的女儿,更是百越巫祝。”
如果魏危此番来儒宗还有其他目的,徐潜山不会手下留情。
……中原人防百越人就和防偷家的贼一样。
魏危很想翻一个白眼。
徐潜山怎么不想一想当年一人一剑前往百越挑战四位巫咸的陆临渊,但凡他们百越稍微不讲诚信一点,如今陆临渊坟头草都五丈高了。
魏危语气淡淡:“掌门无需忧心,只要中原大军不主动越过边界,我族百越也不会进兖州一步。”
徐潜山那双纵历沧桑的双眼一怔:“那百越那句五年不得进犯中原的誓言是……”
魏危:“百越风俗与中原大相径庭,又能自给自足,本来就犯不着入侵中原,你把日子推到十年也一样。”
楚凤声虽然是自作主张,但到底也是知道魏危的心意才敢开口的。
魏危想到这里,忽然计上心来。
“这样,五年之期还有三年,三年之后你让陆临渊再来百越一次,这次给我们百越一个面子,打赢三个,然后我们计较一下,再立个三年互不侵犯的条约。”
徐潜山:“……”
这还能商量着续约的么?
徐潜山拨动着指尖玉珠,思量着魏危说着的话,沉吟:“所以你是觉得,百越与中原还有和解互通的可能?”
魏危目光落到了颤颤然的海棠树枝之间:“我在你们青城遇见了一个蠢钝如猪的书生,但他有一句话说得不错。”
“若要天下格局洗牌重来,必要乱世。”
“成见如山,中原与百越都需要一个契机。”
百越与中原之间的隔阂,说到底不可深究的只有一个。
——二十一年前,在靺鞨屠城之后,兖州与百越突如其来爆发的那场混战。
徐潜山翡翠玉珠串挂着的红色丝绦在他手中一颤,微微泛白的唇抖动:“果真会有那么一天么?”
魏危很诚实:“我不知道。”
“但是我想会的。”魏危看着生机盎然的海棠树,一阵风吹过,苍翠的枝叶窸窸窣窣发出声响。
她想起孔成玉所言,顿了一下开口道:“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天下一统才是大势所趋。”
“……”
徐潜山一脸震惊,似乎没料到魏危如此博学,能这样出口成章。
他张口欲言,却沉默许久,最后叹息一声。
“我大约是见不到那天了,但愿你和临渊可以。”
五年寿命,他等不到了。
与徐安期鹿山涯游历江湖的那段日子是徐潜山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虽有不虞之隙,求全之毁,但彼时年轻,觉得桃花马上,山海可平,世间没有什么不会对少年假以辞色。
直到靺鞨攻城的那天,好像一场大梦转醒。
魏危在这样的沉默中起身,她的语气依旧平静。
“思虑太过,忧虑伤脾。徐潜山,你好生将养也活不过五年。”
“希望你能活得长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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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临渊在门外静候多时,终于听到门轴转动的声音。
吱嘎一声,魏危推门而出,眉头微蹙,神情间似有几分思索。
陆临渊瞥了一眼身后紧闭的大门,又看向魏危那略显凝重的神色,忍不住问道:“……我师父是不是说了什么?”
魏危:“没有。”
陆临渊又问:“那你为什么这个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