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之事,全数告知我。”
末尾写上自己的名姓,拿起桌上的朱砂,抹了一道指痕。
几滴雨落到手背,溅起一阵冰凉。
陆临渊湿着头发进来时,魏危正好将纸卷起,塞进傩梭脚上绑着的细竹筒中,用烛火融化的蜡封好。
陆临渊声音沙哑得好像不是自己的,愣愣问了一句:“你在写什么?”
魏危头也没抬:“在写你们儒宗三十二峰的布置,日后好率百越十万大军挥师东下。”
“……”
陆临渊丝毫没有意识到魏危刚刚面无表情地讲了一个笑话。
他轻轻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很给面子地笑了一声。
他看着魏危将傩梭放飞,拿起柜子里放着的毛巾擦了擦湿透的头发,眯起眼睛:“这个天气,打湿了羽毛能飞么?”
魏危:“能,傩梭不怕暴雨。我的这只还年轻,据说我母亲那只傩梭能在狂风暴雨中连飞两个时辰不歇。”
一直到傩梭的身影成豆消失,魏危才开口:“你不问我来之前你师父与我说了什么?”
陆临渊一双桃花眼弯了弯:“你刚刚也没有问我是从哪里回来的。”
魏危捻了捻毛笔呲出来的毛,看了他一眼,将镇纸移开。
“……我和你师父说,我要见试剑石。”
陆临渊心口重重跳了两下。
第29章 晓夜何长
陆临渊推门而入的半刻钟前。
徐潜山同意了魏危见试剑石的要求,但同时又说:“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百越巫祝一句承诺分量不轻,魏危指尖在桌上一下一下地叩着,没有立马答应。
却是徐潜山先开口道:“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百越都要保住陆临渊一条性命。”
魏危手指停下叩动,平静问:“我需要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
徐潜山道:“陆临渊的母亲是百越人。”
“……”
魏危眼中流露出罕见的惊奇。
陆临渊母亲是百越人?
徐潜山怎么知道?
他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收下陆临渊做弟子?
难道说。
魏危灵光一闪。
据他人所说,当年是徐潜山前往兖州襄助百越与中原那场混战,才将陆临渊抱回来的。
算算岁数,好像也对得上。
魏危若有所思看向徐潜山,从身量看起,再看到五官,想找出与陆临渊相像的地方。
徐潜山被她盯得后背起了鸡皮疙瘩,觉得她仿佛在看一只奇异的动物:“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陆临渊不是我的孩子。”
魏危握着匕首的手松了松,叹了一口气:“也是,陆临渊长得比你好看多了。”
除去歹竹出好笋的可能性,陆临渊的父母一定都是美人。
徐潜山:“……”
魏危问:“那他的母亲是谁?”
徐潜山拨了拨手中翡翠绿珠:“南越巫咸,楚竹。”
百越楚凤声的义母,南越上一任巫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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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危没见过楚竹,楚竹与她母亲魏海棠一样,红颜薄命,早早亡故。
如今魏危也仅仅是知道楚竹这个名字而已,相貌性格一概没个比较。
魏危盯着陆临渊那张漂亮又略显迷茫的脸,实在想不出来楚竹当年到底是怎样风华绝代的美人。
魏危移开视线:“你两年前去百越,有没有见过楚凤声?”
陆临渊茫然问:“谁?”
“你从前不是约战了百越四位巫咸?”魏危说得四平八稳。
“巫咸中那位女子叫楚凤声,她的义母楚竹大约就是你母亲。”
“不过楚竹已经过世了。”
陆临渊面色诡异了一秒,然后变得愈发复杂:“……”
魏危莫名其妙:“你这是什么表情?”
陆临渊抬手扶额:“这么大的事情,不应当找个正经的时机再告诉我吗?”
魏危转头看了一眼天色,凛冽的山风吹来,外头是震耳雷声,雨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月黑雁飞高,是个极好安眠时候。
她问:“这个时机有什么不正经的?”
“……不是这个意思。”陆临渊脑子里有些乱糟糟的,几番欲言又止。
他最终撑着桌子坐下来,问:“是师父和你说的?”
魏危点头:“是。我也没想到,你居然是个杂种。”
不明的爹,早死的妈,破碎的他。
陆临渊:“……中原这里杂种不是这样用的。”
陆临渊说完这句就不说话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雨点噼里啪啦地撞击着窗户,他走到四合窗口,关上窗户,夜色像是一阵风吹进来。
他无言点起一盏琉璃灯。
接近透明无暇的琉璃,一只淡黄的蜡烛在里头静静燃着,像一块明亮的冰。
他捧着那盏琉璃灯,整个面孔都覆着一层暖黄朦胧的雾光,有种别样的柔软。
魏危在某些时候很通人性。
她知道无论什么人,得知自己多年不见的母亲到底是谁总会心绪激荡片刻,也没有再出声打扰陆临渊。
她用握刀的方式握着毛笔,在陆临渊书桌的宣纸上乱涂乱画打发时间。
“……我与楚凤声,有一面之缘。”
陆临渊开口了。
他回答的却是魏危一开始问的那句话。
陆临渊将琉璃灯放在桌子上,一头乌发仿佛缠入黑夜之中。
“我这条命是师父救回来的,我生在兖州,养在青城,唯一一次出门就是在两年前,去了一趟百越。”
陆临渊的衣衫薄薄地贴在微凉的肌肤上,广袖长发之下,似玉楼将塌,但声音却很平静。
“那次,我其实原本是想去找我的父母的。”
陆临渊慢慢握紧:“你是不是听说过,我的父母死于二十年前百越那场混战中?其实不是的。我的名是我母亲取的,我的字是我师父取的。我从前以为是我的父母抛弃了我。”
陆临渊似被困在琉璃灯中的一支蜡烛,发出一声近似眠梦中的叹息:“魏危,我本来不是无处可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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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百越宠爱长大的孩子理所当然,这天底下所有东西她都唾手可得,太多的人捧着爱意上前,把她视若珍宝。
被从小抛弃的孩子却惶惶不安,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始终活在再一次被抛弃的阴影中,在阴暗的地方反复诘问自己。
徐潜山不曾对陆临渊隐瞒过他的血统,但陆临渊不知道当年他的父母为什么选择抛弃自己。
他想,是因为觉得自己是累赘,不曾期待过自己的降生?还是因为百越与中原之间的嫌隙,才不得不交付给自己的师父?
陆临渊曾经隐去这个故事的名姓,问过其他人,得到的答案如出一辙。
——这师父真是好心,愿意收留这样一个流着异族血脉的孩子。
两年前,陆临渊出关后,独自一人下儒宗山门,一路赶到了兖州,进了百越。
这些事情瞒得过其他峰主,但陆临渊知道必定瞒不过他的师父,然而徐潜山只是默然地放他离开,一丝阻拦也没有,仿佛笃定他此行一无所获,一定会回来。
那时候的陆临渊作为试剑石和中原数不清的高手切磋过,他的剑越来越快,功夫越来越高,至于道心……
道心总之不至于崩溃就是了。
陆临渊当了十八年的儒宗弟子,对百越之事只能从《海内十洲记》之类的书中内翻找零碎的记录。
为此,陆临渊从明鬼峰处借了不少书,他将那些记有百越事迹的书混在其中,以防同门猜疑。
那本太白诗集就是当时为了打掩护一块借的。
说起来也是倒霉,陆临渊没想到这世上的作者为了写稿子什么瞎话都编的出来。
除了《海内十洲记》还尚有几分可信,其余的基本都是牵强附会胡编乱造,害的陆临渊进百越半天,就被巡逻的朱虞长老抓个正着。
陆临渊:“……”
“我当是谁找死,敢走千鸟崖。”朱虞长老冷冷。
“你不知道这是巫祝大人才能进去的地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