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有还手之力,陆临渊却像被密密麻麻的绳索覆住动弹不得,只定定凝视着身上的人。
儒宗山上的春色要褪尽了,魏危的头发因重力垂下来,落在他颈侧,似乎有些痒,陆临渊歪了歪脑袋,嗅到鼻尖那一抹属于魏危的清凉香气。
陆临渊衣裳下的手指慢慢收紧。
因为躺着的原因,陆临渊头冠也半散,长发像是一汪黑水,盘曲蜿蜒在地上,晒着月亮。
魏危拉下陆临渊的领口,他里面穿着白色素衣,常年不见光的皮肤白皙,像是一尊白瓷佛像,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献祭意味。
正因如此,肩胛骨上的红痕才愈发明显,像是飘零碾作尘的艳色海棠。
魏危皱眉:“你受伤了,为什么还要提出和我打,找死么?”
陆临渊:“只是自己不小心碰到的。”
魏危:“你当我是石流玉那样的小孩,碰到的淤青和被人打出来的伤痕都分不清楚?”
魏危见陆临渊神色闪烁,有些不耐地伸出手,拍了拍陆临渊的脸颊,伸出大拇指往上一抬,使他仰起头来看自己。
她眯眼:“谁打的你?”
陆临渊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见陆临渊不说话,魏危挑眉,报出一个名字:“徐潜山?”
陆临渊又垂目不言。
被人钳住的感觉让陆临渊又产生了幻觉,眼前灯火熄灭,鲜血染尘,无数看不见面孔的人在昏暗中如高高端坐的大佛,而他狼狈不堪,像是一个不知来处的游魂。
檐角的占风铎在寂静夜里被风吹动,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陆临渊看向魏危,她澄澈的眼睛高悬如明月。
陆临渊忽然觉得自己的头有些疼,食指碰了碰太阳穴,像是从一场大梦里醒来,声音也近似呓语:“我怕你走。”
所以拿君子帖勾着霜雪,让魏危留下来。
这模样,像是养在后院里,身无长处,又害怕自己心爱之人离开的侍妾。
什么乱七八糟的!
正在低头检查陆临渊伤势的魏危也忍不住为脑中冒出来的念头感到一阵肉麻。
“我都不知道打你这个人是怜惜你还是痛恨你了。”
魏危往上扯了扯陆临渊的衣服,手法粗糙地掖好衣领。
“这人下手挺重,但都不伤筋骨,好好养几天也就好了。”
魏危又说:“百越的小孩子练武时,有严厉的父母也会这么干。”
但打得这么狠的还是头一回见。
夜色溶了一影落在他眼睛里,陆临渊拧眉问:“你父母也打过你么?”
魏危回答地很坦然:“没有。”
她说:“我不知道我父亲是谁,母亲因为生我而死。我从没见过他们。”
陆临渊闻言一怔,垂下眼睛:“抱歉。”
坐忘峰上格外安静。
“……”
魏危想起楚凤声说的,中原人总是这样,十句里只有两句有用,十件事里只有两件可以完完本本说给别人听。
她若有所思,指尖点了点刀柄。
这些天陆临渊的状态不算太好,有些时候魏危总觉得他癫癫的,精神状态糟糕的像是刚刚痛失自己爱人的鳏夫。
哀莫大于心死。心病不解,神仙难医。
魏危顿了顿,潦草开口道:“你多喝热水。”
陆临渊:“……”
第17章 太白诗集
山下的桐花已谢干净了,过了清明,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
陆临渊这几日实在抽不开身,见魏危在坐忘峰里闲得慌,就与孔成玉说带着魏危在儒宗四处逛逛,被孔成玉冷笑回了一句“你当尚贤峰这儿没事情干的”。
但孔成玉还是传话与魏危说了一声,这儒宗三十二峰,除了正峰仁义峰与男子住的无为峰,去哪里都可以通报孔氏的名称,无人会拦着。
于是魏危在儒宗成了头一个游手好闲的,有时下山去丰隆酒楼吃饭,有时到无类峰去听先生上课消遣,还遇见了好几回乔长生。
画中国手琉璃君的课自然很是抢手,乔长生进门时,学堂乌泱泱一群人在底下窃窃私语。
他穿着一身青色衣袍,肤色苍白,腰上缀着通透羊脂玉的玉佩与智字腰牌,随着走动微晃叮当,如拔起的一竿青竹。
乔长生进儒宗时,家里人不放心,派了许多日月山庄的侍卫跟着。乔长生虽不愿这般费折,但耐不住父母担心,还是默认了。
此时随着乔长生进来,那几个侍卫和门神一样地护在身侧,乔长生目光转了一圈,却看见了在后头支着头的魏危,眼神不由顿住,脸登时红了一圈,只是因为气血不足,没那么明显。
等学堂安静了,乔长生咳嗽一声,才启唇道。
“今日我们讲《山水训》。”
画中理论是大课,能跟着乔长生作画的学子毕竟不多,常言“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人品鉴书画的能力往往高出作画能力一截,学画之人刚刚开始必要会观画赏画。
学堂前面悬着一副《松峰泉石图》,乔长生声音郎朗,娓娓道来。
“此画笔法枯硬而少润,作画者出生江浙,却以豪放出名,他好以头髻取墨抵绢成画,或笑或吟,脚蹙手抹,或挥或扫,或淡或浓,随其形状为山、为石、为水、为云。应手随意,倏若变化……”
魏危听着听着,就睡了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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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危是热醒的。
快入夏了,不知道谁给她披上一件退红色的杭缎外袍,素淡而精致,瞧着就价值不菲,魏危嗅着还有苦涩的药香。
大约是怕打扰她睡觉,外袍只是略微搭在她肩膀上,魏危一起身,袍子就落到了地上。
“……”
夏日好眠,魏危认清画画并非她所长,臂弯搭着外袍转了一圈,没找到乔长生。
不知道他是不是回了儒宗的住所。
要不就和登无悔崖一样,翻墙进去?
魏危顿了顿。
还是算了,一件外袍而已,翻墙怕吓到乔长生这样精致的公子,魏危想了想,还是将外袍带回了坐忘峰。
魏危练了一个多时辰的刀法,又去三叠峰洗了澡,回来后几乎把院落上上下下都翻了一遍,甚至闲来无事给徐安期的牌位上了柱香,兜兜转转,又到了陆临渊的房间。
魏危如今进陆临渊的房间就和回百越一样自然,她塞了几枚戒指放到陆临渊被褥底下,接着四处翻翻,从书柜中找了几本书出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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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到自己房间,陆临渊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魏危靠在酸枝木美人榻上,房间里书柜的书抽了好几本放在桌上,一本太白诗集摊开盖着脸,手旁边搭着一件外袍,清爽闲适。
窗户开着,清风乱翻书,书页在风中如簌簌散开的花朵。
陆临渊的脚步很轻,他淡淡扫了一眼那件搭在榻上的退红色袍子,慢慢拾起桌上的书看了一眼。
魏危只是靠在美人榻上休息,陆临渊一进来就知道了。
她抬起上半身,盖着的那本诗集从脸上滑下来,被她顺手接住。
魏危问:“回来了?”
陆临渊回:“嗯。”
美人榻背后是深蓝色的天空,四下临着窗户,窗外隐约可见儒宗山峰,风穿堂而过。
是很惬意的景象。
陆临渊把手中拿着的《四书改错》放回桌上。
“这个作者私德一般,但学问很不错。孔圣曾言五十知天命,他放言不到知天命之岁不入朝为官,结果在四十九时死了。”
魏危被逗地笑了一声,眉眼弯弯。
陆临渊听见魏危的笑,手上慢慢摸着腰上的腰牌,接着说:“而且此人深得刑名家真传,别人说东,他就要说西,伶牙俐齿,喜好雄辩高谈,他所处的时代,竟少有人能辩驳过他的。”
魏危觉得中原这些学问家也是各有各的有趣。
她道:“在我们百越,这种人叫杠杆成精。”
魏危从美人榻上下来,手中还拿着那本《太白诗集》。
陆临渊很少见魏危对功夫之外的事情感兴趣,挑眉问道:“你喜欢李太白?”
“他的诗很不错。”魏危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那本以上等皮纸印刷的太白诗集。
好书就是这样,就算历经时光磋磨,依旧白皙如初,棱角峭厉。
魏危看了一眼陆临渊道:“别看我这样,其实百越的书也不少。我闭关两年,也不*是和十二尸祝不是一天到晚的打架。”
“我与那些老怪物下棋看书聊天,诸子百家的书我都看过一遍。”
陆临渊轻声,眼中含笑,真心夸赞道:“巫祝大人厉害。”
魏危抚摸诗集的封面道:“太白的诗在百越也算是人尽皆知,老怪物最喜欢《侠客行》。”
陆临渊若有所思问:“那你喜欢哪首?”
“只要是好诗都喜欢,我觉得你们中原的诗仙很有趣。”
魏危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诗集。
“从前我在百越我就很好奇,他既然能写出‘欲上青天揽明月’这等豪气的句子,怎么还写了‘人攀明月不可得’这种丧气话?”
陆临渊挑了挑眉毛,笑了一下:“境遇不同,自然写出来的诗也不同。李太白放荡形骸,却也写过不少婉约缠绵的诗。”
魏危便问:“什么?”
陆临渊抬起一双栖光的桃花眼,眼睫处投下一片淡淡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