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今的胆子是大了一点,魏危花了一点力气,才把他从自己身上扒下来。
魏危想了想,才开口:“我也很喜欢你,没有不要你。”
陆临渊的肩膀一颤。
“……”
就像是很多年前,楚竹这么问陆长清,魏海棠这么问徐安期一样,魏危看着眼前人,同样开口。
“等此间事了,你愿不愿意和我回百越?”
第129章 鸳鸯袖里握兵符
百里之外,荥阳城郊,大军驻扎。帐营外军容整肃,兵戈肃立。
荥阳城坚池深,攻难守易,旬日不可攻破。靺鞨虽骁勇善战,但大军在外,兵疲马困,若是接着这样下去,情势必然对靺鞨不利。
赫连风虎此人虽性情暴虐,但战前判断敏锐,虽对不能立马攻下荥阳一事大为光火,在主帐内狂怒鞭笞奴隶,生生抽断了一根浸透血汗的皮鞭,但也知云胧秋先前杀出城的事挫了靺鞨锐气,此时若再强攻,只能徒增损耗。
秋意渐浓,赫连天鸦至大帐门口,侍从掀开帐帘,血腥气扑面而来,帐内一名赤裸的奴隶蜷伏在地,上头的皮肤都被鞭成一片一片,鲜血浸透身下粗砺的地毡。而罪魁祸首此刻戾气似已宣泄殆尽,正歪在铺着兽皮的帅座上小憩。
那奴隶竟还未断气,察觉有人入内,她蠕动着似乎想爬过来哀求,但全身上下伤口太多了,她艰难地张开嘴,试图呼喊,却只涌出更多粘稠的鲜血。
赫连天鸦目光扫过,她口中赫然只剩断舌残根,不由眉峰紧蹙。
片刻过后,赫连天鸦转目,身边跟着的女官低头,着人抬奴隶下去,自己则垂目行礼:“可汗。”
赫连风虎抬手倒酒,满不在乎道:“你我兄妹之间,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赫连天鸦:“……”
见赫连天鸦神色有异,赫连风虎顿了一下,挑挑眉毛,放下酒壶:“妹妹,你应该知道,女奴天生只会攀附他人,为我族男子所用。若非顾念你的情面,她早该死了。”
赫连天鸦蹙眉一瞬,缓缓开口:“哥哥,我也是女子。”
赫连风虎笑道:“妹妹,你与她们怎么能一样?”
在靺鞨,能被当做人的女人,只有萨满。
赫连风虎从台阶上下来,递过一杯酒,看向她:“妹妹,我们的父亲是靺鞨草原最骁勇的雄鹰,我们的母亲是长生天赐福的萨满,可他们联手却没有攻下中原。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牛羊临死尚知蹬蹄反抗,中原人虽如蝼蚁般卑贱,却占尽这沃野千里。我靺鞨勇士纵有以一当百之勇,也难令所有羔羊俯首帖耳。”
“所以,妹妹,我不曾阻拦你做任何事情,你效法我们的母亲研习中原儒宗那些弯弯绕绕的道理,我允了;你破格擢升女官,我也允了;你全权执掌母亲留下的望西人,我同样允了。”
“崩得太紧的弓没有办法射出利箭,可一把绵软无力的弓,同样射不穿中原的铜墙铁壁。妹妹,你应当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赫连天鸦不由静默,过了片刻,她点头:“兄长,我明白。”
她想要推动靺鞨的女子与中原人获得相对的公平,可就是这样一点的公平,在习惯了把当做旁人做猪狗的靺鞨男子眼中,已经难以忍受。
靺鞨正如一架驰骋的车马,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他们此番必须攻下中原。
赫连天鸦主动接过那杯如血美酒,一饮而尽,手持空杯,敛目开口:“不知可汗想要我做什么?”
赫连风虎顿了一下,终于开口:“妹妹,荥阳易守难攻,只要城门不破,我靺鞨的勇士不知要填进多少性命进去。”
“我知道中原那个孔山骨很难缠,最近拔掉了许多潜伏的望西人,但我也相信,妹妹你行事向来滴水不漏,一定会为自己留下后手。”
赫连风虎拍了拍她的肩膀,唇角带着淡淡笑意:“荥阳城内还有你的人,是吧?”
来自兄长的动作已经足够温和,但赫连天鸦的肩膀还是被带着颤了颤。
“……”
她明白赫连风虎的意思,他想要潜伏的望西人与靺鞨大军里应外合,打开荥阳大门。
每一个在各处潜伏的望西人都是赫连天鸦亲自培植的心血,他们如同她在中原埋下的种子。而赫连风虎此番谋划,无异于叫这些人在靺鞨大军未曾到来之前牺牲。
赫连天鸦曾经允诺每一位在中原的望西人都能回到自己的故土,但面对兄长灼灼的逼视和整个靺鞨大军的命运,她没有办法拒绝。
那些身中数箭登云梯兵卒不是性命吗?那些视他为长生天使者的靺鞨青年不是性命吗?她身为靺鞨萨满,以一点微末的代价,换取攻下荥阳重城,不应当很值得吗?
赫连天鸦开口:“兄长既然有命令,臣妹定当竭力,不负所托。只是,我有一件事想要请求兄长。”
赫连风虎的目的已达到,便大笑道:“妹妹,你说!”
赫连天鸦道:“要胜中原,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必要从内摧毁其骨气。守城的云麾将军是中原难得的主战之将,若是能将他劝降,一则显我靺鞨天命所归,人心所向;二则,若是战前主战的将军俯首,无异于抽去中原将士的心气,往后必将溃不成军。”
“所以,臣妹恳请兄长于此役之后,当众以国士之礼厚待云麾老将军。千金易得,一将难求。若能劝降,军心一变,其利之深远,善莫大焉。”
赫连风虎神色变化,沉吟片刻,才道:“他若愿意归顺,自然是好事。可若是他如当年的孔氏夫妇一般是个犟骨头,该如何?”
赫连天鸦行礼,语气温柔:“臣妹自然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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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帐的帘子被护卫揭开。
赫连天鸦微微低头,从帐中出来。
四周巡逻的靺鞨护卫见到她,握着弯刀的手触碰左肩,尊敬称呼她为长生萨满,仿佛他们还在那片辽阔的靺鞨草原。
靺鞨的天空一眼望不见尽头,低缓平原上,无数印染着可汗与萨满功绩的彩色经幡披带在旷野上烈烈招展。
而眼前的靺鞨大军如浩荡铁流,充满着一种粗犷原始的气息。
在这漫天的喧嚣之中,赫连天鸦独自一人,沿着那条漫长的道路沉默前行。
等候了许久的望西女官上前,低头道:“萨满。”
赫连天鸦看上去有些疲惫,开口问:“那个女子还能救吗?”
女官摇了摇头,面露难色:“很难,但若是萨满愿意……”
传闻百越巫祝的鲜血有奇香,能避百虫,生白骨。而萨满能用自身的血气驱使蛊虫,以接近神鬼的手段用蛊虫代替命火。
重伤至此,髓枯血寒,生机断绝。这天下唯有身负神鬼之能的萨满与巫祝,才有可能为她挣回一丝渺茫活路。
赫连天鸦便平静道:“送她一程吧。”
女官微微一愣。
赫连天鸦轻叹:“纵然是长生天赐福,她肢体的残缺也不能补全。让她一了百了,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女官静了一会,点头称是。
赫连天鸦没有看她。
她缓缓抬首,目光越过低矮的营帐,望向那深邃的长生天,望着一片虚无的、并不存在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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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七年秋,开阳司天台档案有载,黑气侵勾陈,有阴盛凌阳之象。其星象意为君蔽臣明,兵戈四起。
勾陈六星皆在紫微宫中,主六军,护天子。其星辉朗耀,则辅弼忠良;若遭黑气所犯,主大将凶危,生死难卜。
恰在星变之际,靺鞨围城数重,云麾将军决意固守荥阳。
然而谁也未曾料到,他手底下跟随了数十年的侍卫会是望西人。靺鞨精于攀援、身形矮小矫健的死士在他的帮助下暮夜缘城而入,里应外合打开荥阳大门。
城门一开,靺鞨大军势不可挡,荥阳城陷,云胧秋带着剩余的亲兵杀出,败退青城。
靺鞨进入镇水主城,赫连天鸦提前派人守住了祭祀孔子昕与郭郡的庙宇,并亲自下跪添灯上香,荥阳为之哗然。
云麾将军身陷重围,折抢断臂,傲骨铮铮。
赫连天鸦赶过去时候,云麾将军已经死了。
血浸透青砖地面,白发苍苍的老将军倒卧其中,一旁的赫连风虎显然也很错愕:“我允诺他美女百人,高官厚禄。他明明已应允归降,没想要一解开手,便夺刀自尽了!”
赫连天鸦不由闭了闭眼睛:“兄长,祯朝崇文抑武,天子猜忌刻薄。云麾老将军能在如此朝堂上,坚持主战数载而不移其志,岂是金银富贵所能劝服的?”
赫连风虎有些急躁,负手在四周转了转:“那便昭告中原,让天下人都瞧瞧,便是这等声名赫赫的将军也死在我们手中!”
赫连天鸦不语。
她不避血污,在云麾将军的尸首旁蹲下,抬手缓缓阖上他始终怒目而视的双眼,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兄长且让我试一试。”
一点细碎微光在她指尖悄然闪现。一只通体剔透的奇异蛊虫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细足微动,伏在云麾将军已然冰冷的肌肤上。
……
……
荥阳失守后,云麾将军投降的消息迅速传开,茶馆酒肆间口耳相传,朝堂之上更是轩然大波。天下哗然,天子震怒。
值此危局,云胧秋战前继承其父将印,到青城大门时,尚书左丞孔山骨力排众议,亲自出城迎接云家亲兵入城。
云胧秋上表其父书。
云麾将军年事渐高,自靺鞨异动之初,便已存死志。他每隔几日便会写一封奏表,说明当期军情与今后部署,以防不测,绝不可能是向靺鞨屈膝投降之人。
然而,荥阳逃出的人皆言亲眼见云麾将军身影出现在靺鞨可汗身侧,不知是否被其胁迫,朝堂众说纷纭,天子高踞龙椅,圣决未断。
半月光阴转瞬而过,靺鞨大军如如意三年一般,再至青城,一时间人人自危。民室杵木瓦石,可以盖城之备者,尽上之。
城中再无往日的市井喧闹。四处巡逻的兵卒列队走在大街上,尚不知事的孩子为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感到稀奇,而经历过二十多年那场大战的人却个个愁云不展,在家中上香祈祷,祈求能够平安无事。
战争并非只有孔子昕郭郡这样彪炳史册的忠义,也并非只有后世记载的青城守城之战的豪情,对于城中绝大多数升斗小民而言,还是像以前那样活着。战火不曾烧到眼前,不曾被逼至绝境,大多人还是想着能够如平常那般相安无事,天下太平。
儒宗也风声愈紧,徐潜山下令儒宗弟子无故不得出山门,另外派了石流玉等人下山,帮助维持青城秩序。
风雨欲来,城如危卵。出乎意料的是,慕容星雨居然还在青城。
一时间陆临渊也钦佩自己这位时常异想天开的朋友同生共死的勇气,竟在青城这般风雨飘摇的时候选择留下来。
孔成玉看着眼前用蜡丸封好的战报,眉毛都没抬一下,淡淡开口:“慕容公子身先士卒,英勇无畏,我当上表朝廷,嘉奖慕容公子赤子丹心。”
慕容星雨本人却恨不得跳起来:“胡说八道!我是没来得及出去,直接被关在城里了!”
慕容星雨受邀来到儒宗,帮助陆临渊脱困之后,又自魏危处为乌桓讨得了想要的承诺。
有机会帮了从小就压他一头还打不过的陆临渊,还看了一场儒宗的大热闹,并且代表乌桓一族与百越巫祝交好。慕容星雨此行扬眉吐气,趁着机会难得,他高高兴兴留在青城遍赏美人美景。
孔成玉中间打发人过来陪同,美酒佳肴、新奇玩物,无所不应。慕容星雨以为是孔成玉照顾他们乌桓一族的面子,却没想到他刚刚从昼夜点灯的勾栏瓦肆中出来,就得知了靺鞨大军即将到来的消息。
“……发生什么事了?”
慕容星雨整个人都是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