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乔青纨敲响鸣冤鼓来,扬州广场上围了越来越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
乔青纨双膝跪在地上,抬头坦然与上方按察使对视,将那封揭露日月山庄真相的状纸高举过头,一字一句,将真相公之于众。
真相像是池塘中被掷进的一枚石子,随着乔青纨的陈情,随着前面的听众的转述,一层一层传递开来。
沉睡了二十余年的冤情在这样的传递中不断生长,并且随着年复一年的累积,细节如藤蔓般缠绕延伸,越来越让人惊愕,越来越令人愤怒。
从赫连知途是如何假借流民的名义骗山庄开的门,到这些人是如何将日月山庄的人杀死,从脊椎下刀,背部像蝙蝠展翅一样被撕开,冒名顶替。
从那位只是途径扬州作客的徐安期因何而死,到望西人在中原如法炮制了多少这样的事情。
在无人可知的夜晚,乔青纨仿照当年郭郡所写的君子帖,写下另一封长帖,借着日复一日雕刻出来的印章,抱着一线可能被发现的希望将藏着真相的藏书送至青城儒宗。
“否运所丁,遭家不造,忍垢偷生,长抱深冤。人生到此,天道宁论,唯抱此耿耿长恨,啮骨锥心。
已矣哉。观我生,长恨多,自知人生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如意四年,乔青纨顿首。”
这封与君子帖同字数的帖子写于如意四年,又几经删改润色,末尾的年份被修改过很多次。
帖子夹在书中,从如意,到泰昌,再到长安,年号更迭如同走马灯,乔青纨等这一天等了二十一年。
某些时候,她久久看着帖子上字迹,似乎连她自己都不敢再相信还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直到今日。
远处传来滚滚雷声,风收紧潮湿的气息,看样子就要下大雨了。
两旁黑压压的围观百姓却无一人散去。
围观者众,再往后二十年,亲历者还记得在扬州广场上,风雨欲来的午后,日月山庄的乔青纨如何一字一句揭开这桩扬州近百年来,最为扑朔迷离又令人扼腕长叹的灭门血案。
端坐高堂的官员两两相望,好半天鸦雀无声。
“……”
乔青纨俯身:“如有虚诬,情甘反坐,伏乞日月为鉴。”
最后一字落下,在这短暂的一刻,乔青纨缓缓闭上眼睛。
二十多年前的那些故人在她面前滚滚而来,最开始是被她一遍遍写下的、怕在一日又一日的恨意中遗忘的名字,然后是从记忆之海中翻腾而来,一张张熟悉却又被时间侵蚀的看不清模糊面孔。
然后那些面容与声音越来越清晰,阳光沉甸甸地落在地上,山庄里人影幢幢,有的在笑,有的在叹息,四周喧嚣,乔青纨在那个遥远得如同前生的午后,坐在老梅树下的摇椅上,仰头看着一本书。
侍女提醒她这样看伤眼睛,乔青纨闭上眼睛,任由湿漉漉的长发散着,垂下的发梢凝着水珠,一滴一滴落在青石板上。
人群中传来惊呼。
一滴血落到地上。
腥甜的铁锈味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乔青纨咳嗽了一声,鲜血沿着指缝不断洇出来,流过皓白如雪的手腕,染红了白衣。
……
……
“乔庄主。”
一个时辰之前。
满地落花,零落成尘,玉簪花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陆临渊似有所察,看向面前单薄得似乎就要随风散去的乔青纨。
他问:“昭告天下之后,您之后打算做什么呢?”
“……”
乔青纨坐在树下,睫羽被风吹得轻轻颤动。
她背后是澄澈明亮的金色阳光,整个人像是要融化在这片温暖的柔光里,看上极度不真实。
她近乎释然地笑了笑,开口:“陆临渊,我早就死在二十一年前的那个冬天了。”
**
这二十多年间,乔青纨坐在院底,无论她从哪个方向看向天空,这里都像一座牢笼、一口深井。
她时常仰头望着掠向落霞的飞鸟,那些振翅的身影在她眼中渐渐模糊。
天地无声,那些故人的影子将他困在原地,她只要一个恍惚,就会被拉着,一头栽进井底。
对乔青纨来说,此生的恨与遗憾都太多,但在这其中,与她有密不可分联系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她的朋友徐安期。
一个是她的儿子乔长生。
乔青纨开口:“长生的身子是我弄坏的。”
乔长生自胎中孱弱至今。魏危与陆临渊也曾经想过,如果是日月山庄下的毒,无论是不是另有所图,他们都没有必要做到这个程度,可是如果不是,还有谁有能力在乔青纨怀孕时瞒过日月山庄下毒?
“我幼时读医书,上面说,用水银、丹砂各半两,合研匀,加牛膝半两,水五大碗,煎汁。令产妇吞服,殆胎立出。”
乔青纨不想生下这个孩子,她被严密地看管,水银无处可寻,便日日吞服书房朱砂印泥。
但乔长生还是出生了。
徐安期因她而死,乔长生却因她而活。
血缘是一条斩不断的罪孽,乔青纨并不怪罪这个无辜的孩子,她为他取名长生,许愿这个因她病弱的孩子能够长命百岁。
她养育他,教导他,她给予乔长生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她眼睁睁地看着乔长生在这座泥泞不堪的日月山庄中,生长成出淤泥而不染的样子。
乔青纨很轻地叹一口气:“那时候我在想,若是有朝一日真相大白,宝月该怎么办呢?”
乔长生这样的孩子,在得知了血淋淋的真相之后,要如何面对自己的父亲,如何面对自己呢?
所以在乔长生生出想要离开扬州,去往儒宗的念头时,乔青纨不顾赫连父子的反对,一力支持。
她希望乔长生扎根于更广阔的天地,和这个世间产生联系,拥有真正的朋友、师长、徒弟,她希望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让乔长生留在人间,使他在绝望中有东西可以凭依。
乔青纨低下头,很轻地笑了一声:“宝月和我说,他在儒宗有了喜欢的人,我还想着,若是他们能两情相悦,宝月说不定能为了魏姑娘活下去。”
但这线愿望也不得成真。
贺归之取得江湖第一那个晚上,日月山庄华灯如昼,宴请各方,魏危借着慕容星雨亲友的由头见到了乔青纨。
那张与故友相似的面孔让乔青纨有些恍惚,玉珠掉落在她脚旁,她直直地盯着魏危。
这些年徐安期或许在怪她,一直不肯入梦原谅,只留她如今魂悸恍见故颜。
烛影幢幢,有那么一瞬,她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直到这个面容与故友三分相似的少年开口道,她单名一个危字,是“危楼高百尺”那个危。
乔青纨轻而急促地吸了一口气,缓缓睁大眼睛。
烛泪千万条蜿蜒流下,在她模糊的视线里熔化成一片流动的光晕,重现许多已经见过的曾经。
有人曾在山庄说,将来若真的有了孩子,要和自己一样,取一个豪气云天的名字。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徐安期坐得舒展从容,一手随意搭在曲起的膝头,轻捻着一只剔透的玉杯,杯中青梅酒液在清辉下漾着琥珀色的微光。
他仰首,目光投向那轮皎洁的明月,举杯邀明月。
他说:“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乔青纨看着魏危,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低下头,喃喃。
“……原来是你啊。”
乔长生的心上人,原来是你啊。
乔青纨眨了眨眼,一滴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去
“如果是这样的话,长生该怎么活下去呢?”
**
扬州广场上,乔青纨摇摇晃晃站起,止不住地在咳血。
沉冤昭雪,大仇得报。
四周的喧嚣渐渐远去,化作一片模糊的嗡鸣。有人围上来想要接住她摇晃的身子,有人在惊呼快去找大夫,兵荒马乱,但这些都与她无关了。
游离的光在乔青纨眼前明灭不定,如她的心脏在跳动。有风拂过她的鬓发,温柔得像是故人的抚摸,带着久违的自由气息。
乔青纨长长叹了一口气,叹息声洇进了鲜血里。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畅快过了。
记忆如走马灯般流转。似乎是很多年前的晚上,也是这么一个傍晚,虫鸣声在暮色中织就一张细密的网,浩瀚星空延伸到远方,檐下只留了一盏灯照明,风声在耳边细细吹响。
乔青纨那时候仰起头问,日月山庄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
有人将她抱在怀中,温柔地回答了她。
二十年光阴倏忽而过,赫连父子强占山庄,鸠占鹊巢,乔青纨始终记得这个名满江湖的日月山庄最开始的意思。
鉴悬日月,辞富山海。
百龄影徂,千载心在。
第125章 本是江湖寂寞人
魏危将沾着赫连知途鲜血的霜雪刀丢给百越护卫,大步流星踏进日月山庄。
贺归之被钉死在日月山庄那块日月昭昭的石碑上,赫连知途则被两位巫咸联手限制了手脚,魏危亲手砍下了他的脑袋,用以祭奠徐安期的魂灵。
其余潜伏在扬州的望西人,被同为情报组织的九重楼以夏辟疆为引子,连根拔起。
至于孔成玉知道了这些事后,如何铲除其他地方隐藏的望西人,如何清查这二十多年的真相——这些都是后话了。
徐安期的骨灰是在日月山庄中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找到的。
赫连知途身为望西人,既惊叹徐安期的功夫,又忌惮他的身份。在对方身中美人泪身死之后,且喜且怜之,到底是留下了那柄太玄剑。
至于徐安期的遗骨,赫连知途惧怕东窗事发,又想夸耀杀死中原素冠的战绩,命人烧为骨灰,封在了一个不起眼的白色瓷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