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途怒火中烧,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起中原的人,还有那个心固执得像长了刺的女人。
原以为折断她的羽翼就能驯服这只烈鸟,没想到她宁可撞得头破血流也要脱离自己的控制。
他应该换个法子了。
既然强硬的手法不行,那就用更柔软的枷锁,一个流着两人血脉的孩子,总会让这头倔强的女人学会顺从。
乔青纨的身子从她发现自己怀孕开始就越来越坏,她想尽一切办法想要流掉这个孩子,为此不惜绝食,但是贺知途不允许她死,她也没有成功。
相较于贺知途的算计,乔青纨的抗争,贺归之在看到那个刚刚生出来的,瘦小得可怜的孩子,心脏渐渐狂跳,产生了一种非常奇异的感觉。
这是一个与他有联系的孩子。
这种感情并非怜悯,也并非喜爱,而是一种更原始的联系,天生相同的血脉将他们穿在一起,好似一下将贺归之这个在中原漂泊的孤魂,落到了有形实处。
乔青纨自生下这个孩子后似乎也不再挣扎,给这个本该带着仇恨降生的孩子取字“长生”,其余的时间都用来磋磨一方方冷硬的石头。
她似乎放弃了。
达成自己的目的后,贺知途便也不在乎这个孩子。这得以让乔长生在乔青纨的庇护下长大。
乔长生这具病弱的身躯在日月山庄以另一种方式慢慢活成了乔青纨年轻时的样子。
而贺归之也逐渐意识到,原来他没有办法像贺知途控制乔青纨,自己控制望西人手下那样,控制这个孩子。
……
……
天色渐沉。
扬州的天气多变,一阵轻风吹过,在书肆买书的书生用食指拇指一搓,感受到原本硬挺的纸隐隐如湿,便知道今天迟早会下雨。
书生想在暴雨来临之前回家,他看中一本扬州戏本,正要叫掌柜结账,门口忽然传来呼号避退的声音,周围的商贩纷纷抬眼望去,只见兵士众多,列队成形,脚步声由远及近,行色匆匆朝着前头去了。
青天白日出动兵甲,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事,书生借着书架遮掩,悄悄向外张望。只见为首的女子一骑当先,一袭玄色劲装,乌发高束,马蹄破开烟尘,恍若天人。
书生一边纳罕,一边慢慢皱起眉头。
他们去的地方,似乎是……日月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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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归之正在屋内擦拭佩刀,外头忽然传来一个慌里慌张的声音:“少庄主!”
他的手微微一顿,皱眉:“什么事?”
侍卫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此时也有些手足无措:“少庄主,山庄被铁甲骑围起来了……”
“放肆!”
贺归之面色一沉,当即站起。
“谁给他们的胆子?”
日月山庄经过贺知途多年经营,已是江湖上一大势力,便是外地的官员听闻山庄的名声也要给几分面子,更别提扬州的官员与山庄交情甚笃,在这个地界,谁敢派人围住山庄?
贺归之当即提刀,点了一行人往门口去。
日月山庄门口,青衣女子已下令将那些反抗的山庄护卫拿下,她单手拎起一人的脑袋,迫使他仰面对向刺目的阳光,那护卫的眼珠在强光下不住颤动,浅褐色的眸子边缘泛着异样的色彩。
青衣女子笑了笑,开口说了一句靺鞨话,声调低沉如塞外朔风。
那护卫闻言当即面色一变,见到面前女子的表情,意识到什么,强自镇定地垂下眼帘,可那瞬间的慌乱早已被尽收眼底。
青衣女子看穿他此时的心思,轻笑开口:“我们九重楼的人,莫说是你们靺鞨人,便是失传已久的乌桓言,只要有人一张口,也能分辨地出来。”
“靺鞨人?你们在这里多久了?”
“……”
她话音刚落,日月山庄的大门就被推开了。
刚刚的动静已被贺归之听见,联想到之前夏辟疆杳无音讯的消息,他心中暗骂了一句。
这些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引蛇出洞,他们似乎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这些事,不等证据,只打算上门一网打尽!
眼看侍卫的身份已经暴露,贺归之不再在这件事上辩解,只是抬起头来,冷冷睨着为首那位女子,讥诮开口:“慕容姑娘……不,应当说,百越巫祝,许久不见。”
在望西人在青城的探子传回魏危的真实身份时,别说贺归之,便是贺知途,也是诧异了许久,从未想过他们居然有机会离百越之主如此之近。
思即先前种种,贺归之冷笑:“魏姑娘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山庄一时怠慢,不知在哪得罪了巫祝,今时今日竟叫巫祝亲自登门。”
魏危指尖点着霜雪刀,眼中神色没有丝毫掩饰,面对贺归之的阴阳怪气,她似乎没打算开口。
她身后站着数人。
红衣女子腰缠金鞭,仰头看着日月山庄的门楣,神色有些许感慨。
而蓝衣少年腰负长刀,气势汹汹,似乎只等魏危一声令下,就打算一脚踹翻面前的大门。
最靠近百越巫祝的那人,贺归之却认识。
君子帖主人,陆临渊。
陆临渊腰束银带,眉眼温润如风中簌簌桃花,发尾擦过脊背,本是放浪形骸的少年弟子模样,但神情又极驯顺。
就在贺归之眯起眼睛,盘算其他人的身份的时候,魏危开口对他说了第一句话。
“赫连归之。”
被猝然念出真名,贺归之面色逐渐阴沉。
“我曾经想不明白,日月山庄与夏无疆有什么关系,夏无疆又为什么要杀清河薛家满门,原来是这样……”
魏危慢慢握住霜雪刀柄。
“鸩占鹊巢,一直以来,你们就是这么做的。”
贺归之知道魏危来者不善,但就算他们抓住了夏辟疆的把柄,一家之言,还不至于将日月山庄拖下水。
他眸色转瞬变得凌冽而锐利,沉声开口。
“我日月山庄屹立扬州近百年,岂容轻辱?百越巫祝身为异族首领,无凭无据便率众围庄,真当是觉得这中原之地是百越能无法无天的地方?”
四下里静得可怕,无论是楚凤声燕白星这些百越人,还是披甲执锐的兵士,内外都是静默的服从。
只有越来越多的兵卒随令赶来的脚步声。
魏危身后的青衣女子举起“代天巡狩”令牌,冷冷开口。
“安抚使与马步军都总督勾结靺鞨异族,已被押解至大牢。本州州牧刺史,与日月山庄交从过密,暂停官职。令牌所在,如君亲临,百越巫祝暂摄扬州军政,何人敢有异议?”
——孔成玉。
贺归之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枚金光闪闪的令牌,仿佛看见了百里之外的青城,那位年轻的天子近臣投来的冷冷一瞥。
“……”
贺归之脊背紧绷,指节在袖中不自觉地收紧。
今日种种变故如脱缰野马,全然超出了他控制的范围,千般思绪涌上心头,贺归之很快镇定下来,侧眸示意自己身后的一名亲信给贺知途报信,抬眼正要开口说什么,然而对面的百越巫祝忽然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乔长生在哪?”
贺归之很明显地顿了一下,打量着魏危的神色,缓缓开口:“巫祝问他做什么?”
大雨悬而未落,风里裹挟着潮湿的土腥味。天际的云朵渐渐汇拢,遮住几分夏日里燥热的气息。
魏危的手指缓缓抚过刀鞘,冰冷的触感渗入骨髓。霜雪刀出鞘的刹那,远方传来一声闷雷,如同苍天震怒,裹挟着万钧之势轰然劈落,像是无数枉死之人的嘶吼。
魏危的视线落到山庄门口那伫立近百年“日月昭昭”的碑刻上,顿了片刻,才淡淡开口。
“因为我要杀你,长生若是在这里,难免会伤心。”
第121章 光风霁月无名死
陆临渊与青衣女子带人踏入日月山庄的大门。
门口的贺归之想拦,但是拦不住,魏危横刀眼前,任何想要阻止陆临渊一行人的人,都得先过问她手里的刀。
那绝不是虚张声势的恐吓,贺归之丝毫不怀疑魏危说话的分量。
据望西人情报所探,便是那位在百越当了二十多年的西瓯巫咸李天锋,也说被眼前这位翻脸不认人的巫祝说斩首就斩首了。
魏危要杀人,任何人都阻拦不了,连陆临渊也不能。
“……”
事已至此,贺归之的脸上终于出现愠怒来。
他阴握腰侧刀鞘,大拇指缓缓翘起三指来宽的日月刀,寒刀出鞘,望之凛凛生寒,杀意沛然。
“日月山庄贺归之,愿领教巫祝高招。”
“噗……”
一声极轻的嗤响,山庄内前来阻拦陆临渊一行人的护卫突然觉得颈侧一凉。
他是日月山庄的望西人之一,这些年他随着贺归之南来北往,杀人如宰牛羊。
然而今日不同。
那个看起来一身书卷气的男子,在他靠近的一刹那握着剑柄的手一转,一道寒光划过,他下意识抬手摸向脖子,却发现视野诡异地倾斜起来。
在头颅滚落青石地面的刹那,他茫然地望着自己喷涌鲜血的身躯。
他死了。
“……”
青衣女子甚至只看清一道剑光,却无法明白面前的男子到底是怎么杀的人。
她甚至是直到今天上午才知道眼前这人就是传闻中儒宗下一任掌门陆临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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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早,她在门外向魏危禀告夏辟疆进入日月山庄的消息,得到允许后进门,见魏危坐在屋内桌边。
一旁的床帘放下,里面传来布料摩擦的动静,可以想见是事急从权,那个与魏危同住在一块的男子还没来得及换好衣服。
等床帘掀起,匆忙穿好衣服的男子趿拉着鞋履下榻,抬手揉了揉眉心,叹气:“魏危,我总是要点清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