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凤声拎起茶壶为自己倒茶,却一时发呆,连茶水溢出杯口都没有察觉,等到一旁的侍人提醒,她才恍然抬起壶嘴,挤出一丝笑意,擦了擦桌子。
澹台月转着万安罗盘,视线移向别处,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冷笑了一声。
气氛说不清的诡异,魏危神情淡淡地重新拿起鸦杖,问起几位巫咸的看法。
一时间竟是无人敢说话。
魏危唇角的弧度早已拉平,神色看不出喜怒。
她拿鸦杖敲了敲桌子,语气中是百越那些长老最熟悉的审判,又添了几分讽刺:“千鸟崖刺杀,北越长老自尽,靺鞨与百越勾连,你们什么也看不出来?”
剩下的巫咸与长老面面相觑,却是李天锋沉吟片刻,抱拳先开口:“我与北越长老同事多年,我知晓他虽然性情有些急躁,但很在乎北越族人。这么多年过去,燕白星长大成人,足以担当一面。事到如今与靺鞨合作铤而走险,不太像他的作风,这其中是不是还有什么内情?”
李天锋说到此处顿了顿,望了一眼楚凤声才开口:“北越长老是自尽而亡,却不一定是心甘情愿。若是有人以什么事情为威胁,长老为了保全北越,也会做出这样的事……”
魏危听出其中的未尽之意,停下点着鸦杖的动作,抬眼看向他:“有什么话直接说。”
李天锋是个人精,向来十句里有九句都是废话,可就在此事上居然一反常态,主动开口,不知是因北越长老之死有所触动,还是一开始他的令牌出现在刺客身上这顶帽子还没除,有些急切。
李天锋先是告罪了一声,随后沉声开口:“巫祝明鉴,故去北越长老信中明明说了自己拿走楚凤声的令牌是为了栽赃,但最终出现在刺客身上的却是我西瓯的令牌。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差错,我自然不得而知。只是楚凤声,你到底怎么丢的我的那块令*牌,事到如今难道还要隐瞒吗?!”
李天锋少有这么疾言厉色的时候,楚凤声本就有些心不在焉,听见有人念自己的名字,她来不及分辨是被魏危还是其他人点名,起身从座位上半跪下去。
楚凤声面色苍白,大夏天额角时冷时热,缀着薄汗。
她实在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
是了,李天锋问出的不过是他们本该就有的疑虑。
李天锋的令牌在她手中丢失,又突兀地出现在刺客身上,她却支支吾吾说不清丢失的原因。
若是放在平时,她一口咬死,或许还能蒙混过关,但如今北越长老突兀自尽,唯一的突破口就在她身上。
楚凤声心念电转,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向魏危,眸光一点一点冷静下去。
“请巫祝罪,我曾经在百越境内见过靺鞨人。”
北越巫咸与长老一死一入狱,元气大伤,还坐在祈禳堂的另一位长老脸色一变,看样子大概没什么好话可说,只是顾及魏危在场,才勉强憋住骂人的话,拍桌而起:“这么大的事情,你方才为何不说?楚凤声,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楚凤声闻言怒极反笑,转头看他,又环顾自周:“形势既变,有些话自然到现在才不得不说。难道你们北越不是如此?不仅是我,在座的谁敢说自己坦坦荡荡!”
澹台月本在沉默,闻言缓缓抬头,看向了楚凤声。
一个很荒谬的念头从他脑中冒了出来。
他想起了两年前那次,他问楚凤声为什么都做到这一步了,总是不愿意公开他们之间的关系。
“情是孽根,我们总会争的。”
楚凤声笑了,懒懒散散地咬一口他的肩膀,她那双手轻轻搭在他的臂上:“澹台月,你很清楚,身为巫咸,我们谁也不会让步,你是这样的人,我也是。”
澹台月显然有什么话想讲,但楚凤声不愿意听,她抬头,蹭过他的嘴唇。
澹台月握住楚凤声的手,指尖仿佛在着火。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他只能盯着她的眼睛。
他最后问了一句:“如果有一天,我们之间真的到了这一步。你会选谁?”
妖异的眼睛微眯,楚凤声红唇轻吐,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调笑。
“我会放弃你。”
第92章 孽根
临近夜晚,天边闷雷咆哮,厚重的云层骤然明亮。山野间落叶被风卷起,映在窗上,好似被撕扯开的影子。
楚凤声开口:“此事要从一年前说起。”
一年前,楚凤声得到乌桓慕容想要草药的消息,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接下这一单生意。
那时楚凤声才卖了一批香山子出去,这回又大费周折去找合适的七叶一枝花与蟾酥,来来往往动静太大,不过好在有惊无险,交易顺利完成。
楚凤声回到南越,茶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忽然下人来通传,东瓯派人过来,有事商议。
楚凤声原本以为是澹台月觉得最近几日她进进出出太过引人注目,叫人来提醒,倒也没有多想,便传他们进来。
带着东瓯印信的人踏门而入,进门便摘下傩面,露出那代表着靺鞨那双标志的淡色眼睛。
那人朝楚凤声微微一笑:“南越巫咸,靺鞨久仰。”
楚凤声先是震惊,随后反应过来,冷笑一声,慢慢握紧手中长鞭:“你们胆子倒是大,这样就敢来见我。”
自称为靺鞨的使者站在楚凤声面前,旁边骤然爆起的烛火落在他眼中,愈发笼罩着一种不真实的神秘。
这位靺鞨人态度与北越长老信中所写一般,先是说明当年之事是魏海棠手段过于强硬,他们才不得不出此萨满剥皮之下策,以至被百越族人误解。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同为异族,他们一直希望与百越互通有无。可惜魏危与木槿对靺鞨的态度与其母魏海棠一般油盐不进,他们不得法,只好来找楚凤声。
为首的男子显然对百越的情况很熟悉,侃侃而谈:“我主听闻巫咸名声许久,知南越巫咸为女中豪杰,昔年受魏海棠恩情登上巫咸之位,这么多年忠心可鉴日月,很是钦佩。所以欲与巫咸交好,共谋大事。”
楚凤声打量着他,眉毛一挑:“畏畏缩缩,你们靺鞨只派小喽啰与我商谈,有什么诚意可言?你们主子是谁,叫他来见我。”
男子沉吟片刻,才带着一丝歉意开口:“我们来得确实仓促,但请巫咸放心,我主乃靺鞨王族,我是她在百越的行走,我所言就是她所言,对您绝无半分怠慢之心。”
靺鞨王族。
楚凤声表面不动声色,稍稍换了个姿势,握紧腰际鞭子,冷笑:“靺鞨王族?我听闻靺鞨王族‘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吃人不吐骨头,你们王族能有什么好意?”
靺鞨男子依旧文质彬彬,没有一丝恼怒的迹象:“请巫咸放心,靺鞨与百越虽然风俗不同,但同样以实力为尊。我主身为女子,在靺鞨地位尊崇,无人不服不敬。而且巫咸今日已然知道,百越已有巫咸与我们结交……”
祈禳堂内,楚凤声的声音与彼时靺鞨男子的声音重合。
“——东瓯巫咸,澹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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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台月抬起眼睛。
澹台月这张脸生得清冷,私下笑起来也是带着倨傲的。此时处在视线中央,他的眸色幽暗,仿佛一口望不尽的深井。
祈禳堂内因为楚凤声这句话,周围的人不自觉离澹台月远了一些,四周渐渐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坐在堂上的魏危没有发话,堂内谁也不敢先动一下,几个为首的长老互相隐秘对视,不约而同生出几分思索来。
东瓯巫咸澹台月其母澹台柳是何等能人,当年差一点就能推翻魏海棠。身为其子,澹台月这些年虽然伏低做小,但心思深沉,楚凤声所言不无可能。
此时所有人都在看澹台月,等着他或是反驳或是承认,但澹台月那双眼睛平静凝视着楚凤声。
烛火燃到了尽头,落成阴翳,那抹影子淹没了他。
楚凤声始终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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靺鞨使者开出的条件足以让任何一位百越巫咸心动。
有靺鞨王族的允诺,有金银财宝,甚至还有今后在百越指挥靺鞨的权力……
而他们要楚凤声做的仅仅是不再完全俯首听朱虞的教令。
楚凤声冷笑一声,不自觉往后靠了靠椅背:“听起来我似乎没什么大用,只要袖手旁观装聋作哑。”
“我主深知巫咸对巫祝的感情深厚,绝不会叫您做出与巫祝兵刃相见的事情。”
讲至此,靺鞨使者似乎颇为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况且其实我主一直视如今的巫祝为知己,只是立场不同,憾不能为友,若是有一日能够见面,说不定能化干戈为玉帛,解除彼此的误会。”
“自然,百越仍旧是百越人的天下,我们靺鞨不会侵染毫分。只是乱世迟早要来,若是无一点准备,谁又能说自己能安然度过风雨?”
“……”
楚凤声没有回答这句话。
靺鞨使者见楚凤声似乎有些心动,便不再多言。
他起身告辞,留下一句“静候巫咸的消息”,就要推门离开。
就在木门就要推开的那一瞬间,背后传来长刀拔出的声响。
楚凤声时间卡的很准,他们之间对话已经结束,双方能算宾主相宜。靺鞨人以为楚凤声已经动摇,所以对她毫无防备。
一股森冷从胸口绽放,惊痛如骇浪贯穿四肢百骸。
一柄长刀洞穿了靺鞨使者的胸口,鲜血顺着血槽缓缓流淌而出。
“……”
靺鞨使者瞪大眼睛,在惊骇中转过头来,望着身后那个他以为绝无可能动手的那个人。
“北蛮野人。”
那张肖像楚竹的面容近在咫尺,楚凤声的笑意仿佛带了一分柔情。
她勾起唇角,唇边笑意渐渐变冷。
“你怎么有胆子一个人来我的地盘,还觉得自己能全身而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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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凤声没有和靺鞨人合作。
相反,她杀了那个妖言惑众的靺鞨使者。
这番说辞听不出真假,但看在南越与朱虞的关系情面上,谁也不曾开口质疑,倒是北越还在场的那位长老冷笑一声,咄咄逼人开口。
“既然没有和靺鞨合作,那为何当时不报知巫祝?”
大约是北越遭遇这样的变故,长老也有些破罐子破摔了,问起话来半分情面也不给。
楚凤声沉默片刻,开口:“因为澹台月。”
四周传来或轻或重的抽气声。
撞破了一位巫咸如此隐秘的事情,北越那位出声的长老不可思议地看向澹台月,澹台月正好望向他,冷冷瞪了他一眼。
楚凤声低头:“我与澹台月私下有交情,不愿意让巫祝彻查这件事。所以原本想私下瞒下靺鞨使者来过南越的事情,劝说澹台月收手,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在此之前,我怕引火烧身,预备将靺鞨使者的尸首埋在南越与北越的交界处。但或许因为那些天去中原去得太过频繁,北越长本就对我起了疑心,我刚刚处理好尸首不久,他就与我迎面撞上。”
见到北越长老的那一面,楚凤声当即就知道,她已蹚入这场浑水,无法脱身了。
楚凤声接着说,她当时急中生智,怕北越长老察觉到什么,主动说了与西瓯的交易,在中原往来贩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