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木棍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翻身躲过这一击的沈淙迅速爬起身,迈步朝门口跑去,邵武没想到他竟然醒着,瞪大眼睛愣了半息,马上拿着木棍追了上来。
如果说刚刚他还有些犹豫的话,那在看见沈淙逃跑后那些犹豫就变成了决绝,眼中也多了一丝狠厉,抡起木棍就朝沈淙用力挥下。
沈淙狼狈躲过,腰间匕首已经出鞘,但木门被邵武扣上了门栓,躲避间根本不及打开它,见他被迫退开,对方马上占据了门口的位置,举着扎满钉刺的木棍对着他。
沈淙尽量冷静地开口道:“外面马背上的那些金子你都可以拿走,等我归家后也会补给你一笔酬劳,就当谢你今日帮我,你不要冲动。”
邵武道:“你先把你手上的镯子丢给我。”
沈淙将手腕举给他看,解释道:“这镯子是我十二岁的时候戴上的,已经取不下来了,如果要取只能打碎,碎玉并不值钱——你放心,之后我一定给你比这更贵的东西。”
邵武哪里肯信他,恶声道:“那就把你的手砍下来!”
沈淙没想到他居然有这么大的恶意,心中一沉,面上却反应极快,佯装害怕道:“好、好,我取,你别着急!”
邵武见他同意,举着木棍手又紧了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沈淙反手握刀,用另一只手环住玉镯开始施力,但至始至终那玉镯都卡在了手掌处,每回感觉要成功脱出时那镯子又回到了原位。
邵武看得着急,脚步一挪就想上前,可就在他紧紧地盯着沈淙的手腕时,对方却突然收手,握住匕首猛地冲到了他面前。
冰冷的刀尖噗嗤一声刺入他的肩膀,邵武一怔,却没有立时失去力气,反而用棍子将他用力抡倒在地,扑上来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
那凶狠的眼神在黑暗中显得极为恐怖,显然是彻底动了杀心。
沈淙浑身发抖,毫不犹豫地抽出匕首,朝着他的胸膛再次捅了一刀。
一连好几刀,身上的人终于没了动静,沈淙费力地将他推至一边,双手举着刀往后退了好几步。
暗红血迹喷得满地都是,也浸透了沈淙的披风,他抖着手把披风取下,伸手探了探邵武的鼻息。
他死了。
他杀人了。
命令别人杀人和自己杀人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将刀子捅入对方胸膛的那几个瞬间只是靠着一时激愤想要自保,现在所有的勇气和情绪外泄,简直一点力气都没有,沈淙根本不敢放开手中的匕首,脸色惨白地看着不远处瞪大眼睛死不瞑目的尸体,喉间涌起一阵阵呕意。
怎么办?怎么办?
跑?他又能跑到那里去,他现在浑身是血,见过他的人一定会有印象,外面还都是谢持的追兵。
也不能埋尸,或是扛出去扔掉,以他现在的状态,还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天就亮了,村里的其他人也一定会发现。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要不然……要不然就割开——割碎,埋在牛棚里——把牛棚整个弄塌——
他胡乱想出来这么一个办法,终于生出来一点力气,拿着刀往邵武身边爬了一点,将手中颤抖的刀尖再次对准尸体的胸膛,可正当他要动手划下时,手腕却猛地一折,整个人伏在身边开始干呕。
为什么还不来找他,是谁都好,为什么还不来找他——
“叩叩!”
许是听到了他的祈愿,屋外骤然传来了动静,两声敲门声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极为刺耳,生生地把沈淙从浑浑噩噩的状态里拽了出来,他猛地抬眼盯着门缝,本就不平静的心跳愈发剧烈。
是谁?!
是来找邵武的吗?
他几乎连咽口水的力气都没有,举着刀慢慢爬起来,好一会儿才凑到门边。
屋外太黑,透过门缝实在看不出外面的情景,可他若是开口询问,也一定会暴露自己,僵持了半晌,门板又被人敲了一下,沈淙的感觉到这一丝震动,整个人都抖了一下,抬起湿滑的手去拔门栓。
是谁都好,他能保护自己的。
他在心里不断默念这句话,满是血迹的手在门闩上滑了好几下,终于将它抬了起来。
门缓缓拉开了一条缝。
屋外很明显地站着一个人影,极有压迫感的身高,一身几乎要隐入夜色的玄衣,沈淙心跳如雷,抬起手中的匕首死死地盯着对方的动作,直到对方往前迈了一步、又一步。
昏黄的灯光率先照亮了一段高挺的轮廓,鼻梁,眉骨,嘴唇,最后是一只透着墨绿色的眼,浓重的阴影将她另外半张脸笼在了黑暗里,可就算只有半张脸,他也能认出她是谁。
他盯着她,面孔狼狈不堪,干涸的污痕混杂着鲜血,更显得那脸色雪似的白,一双眼睛呆呆傻傻的,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直到她身后的宁柏走上前,低低地唤了一声府君。
这一声宛若平地惊雷,直接将沈淙手里的匕首吓掉在了地上,一声清脆的响动过后,他总算醒过神来,猛地扑到谢定夷怀里,双手死死地抱着她的腰,极其崩溃地哭出了声。
第64章
自谢定夷在巽州失踪的消息传来,沈淙就没有一日不在担惊受怕,如今猛地见到她,连日的恐惧、紧张、忧怖终于找到了出口,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直到谢定夷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低声安抚道:“没事了。”
沈淙从小到大就没这么狼狈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脸死死埋在她的肩膀上,哭着问:“你、你去哪了,有没有受伤——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
短短一句话,担忧和崩溃像是要溢出来似
的,谢定夷被他浓烈的情绪所感染,喉间居然也哽了一下,用力抱紧他,说:“没受伤。”
沈淙抽泣着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回头去看门内,断断续续地说:“怎么办?我杀人了——他要杀我,我没办法,我、我……”他又想起刚刚杀人时的感觉了,竭力抱着谢定夷的腰,丝毫不敢松手。
“没事的,我在这里。”对于谢定夷来说,鲜血和尸体都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了,所以她只是平静地应了一声,垂眼看向仰面躺在门边的那个身影,侧身对着宁柏等人吩咐道:“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
现在时局纷乱,出现在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轻信,就算只是一具尸体,她也得弄清楚身份。
宁柏应是,先将地上的匕首捡起来递给了谢定夷,尔后便面不改色地走上前去搜身,很快就把邵武衣襟里的零碎东西都搜罗出来,仔细查看后,将其中一张被血浸透了一半的纸交给谢定夷,道:“陛下,似乎是个赌徒。”
谢定夷接过来,发现是一张契书,右下角按了一个指印,字迹被血染得模糊不清,只能勉强看清是一个什么楼,又有一些输赢印钱借款之类的字样。
“这还有当铺的文书,”宁柏又翻找出来一张东西,说:“是黑当。”
黑当是当铺里的行话,指需要典当的东西来路不明,一般典当行都会在文书上另写一个物什的名称,然后在上面划一道墨迹,表示此物已银货两讫,不赎不离,此后不论流转到何处都和其主再无瓜葛。
谢定夷看向怀里的人,问:“你给他的?”
沈淙闷闷地嗯了一声,哑声说:“我从步月的马鞍上掰了块金饰给他。”
那此人身份应当就没什么问题,只不过是个贪财逐利的赌徒,因着沈淙发了笔横财,输完之后又动了欲.念。
谢定夷将那纸递还给宁柏,朝那尸体抬了抬下巴,道:“把这玩意拉出去丢了,屋子稍微理一下,不要让搜查的人发现什么端倪。”
宁柏应是,招呼院中的另几个人一起进入屋内处理尸体。
“我们先走。”谢定夷脚步微转,半揽着沈淙往院外走,身后的无相卫把步月从牛棚里牵了出来,稳步跟在二人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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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在夜色中疾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到达了京郊的一个庄子外,进门前沈淙抬眼看了看那匾额,写着盛林庄三个大字。
再多的情绪总有和缓下来的时候,等到进屋以后沈淙已经平静了许多,裹着披风坐在椅子上,一只手还抓着谢定夷的手腕不肯放。
不多时,屋外就送了温水上来,谢定夷让人把铜盆放在桌上,站起身卷起了袖口。
干燥的布巾很快湿透,缓缓地沉到盆底,谢定夷将其捞起,拧干,在他身前站定,亲自给他擦脸。
布巾拂过额头,将鲜血和污迹被一点点拭去,重新露出其下的腻理靡颜,沈淙没闭眼,静静地看着她,眼神中藏着些许难以诉说的脆弱。
这几日的风霜、奔逃和恐惧全都经由谢定夷的掌心融化在了这一盆温水里,留下来的只有微微的潮气和一种包裹全身的安心。
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整个屋子里只有布巾被拧干时发出的水声——直到沈淙发出一声克制的痛呼。
谢定夷擦拭的动作一顿,伸手握住他的下巴抬起,看清了脖颈间那道细细的血线。
短暂的沉默过后,沈淙听见她问:“还有哪里受伤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上山的时候,下山的时候,和邵武周旋的时候,他的神经一直都处在极为紧绷的状态里,已经本能的让他忽略了身体所受到的疼痛。
“脱。”
短短的一个字,听不出什么情绪,沈淙握住她的手,小声问:“你生气了?”
“没,”谢定夷没和他对视,圈住他的手臂让他站起来,说:“脱了我看看。”
他跟着她走到屏风后,顿了顿,抬手抽掉了外袍的衣带,脏得不成样子的衣物总算脱身而去。
衣物落地,沈淙也生出了一点如释重负的感觉,继续低头去解里衣的扣子,结果指节刚一曲,一股锥心般的刺痛就从指骨间遍布了全身,他低低嘶声,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按住了发抖的手腕。
一股更重的力道自旁覆了上来,谢定夷默不作声地捏住他的手腕上下翻看,那原本如玉石整雕般浑然天成的手此刻伤到触目惊心,红肿的指骨间混杂着青红和血丝,掌心满是粗粝的血痕。
几息过后,谢定夷放下他的手,帮他解开了内衫的衣扣。
秋日寒凉,沈淙穿得也不算薄,那脏污和血色浸透了外袍,在内衫拓上了一块块的斑驳,再到贴身的袒衣就只剩下了零星几块浅影,最后袒衣落地,露出骨肉匀停的身体。
沈淙还是不大适应这么赤身.裸.体地站在她面前,下意识地曲起手臂挡了挡紧要处,低声说:“身上没什么事。”
“先坐下——膝盖不痛么?”
小腿和膝盖青紫一片,已经透出了血色,胯骨和肩膀也有不少淤痕——平日里最爱惜身体发肤、连鞋面沾了一点尘土都要不高兴的人,如今竟让自己变成了这副样子。
“不怎么痛,”他坐到铺了软垫的椅子上,低声回答,说:“擦了药,过几日应该就好了。”
谢定夷很少有这么无言以对的时候,低头看着他发间上不知从何处沾来的草屑,垂手抬起了他的脸。
沈淙顺着她的动作仰头看她,乌黑的瞳孔在灯光的映照下像是一汪幽深而又柔软的潭水,冰雪消融,微余春晓,谢定夷用指腹蹭了蹭他的脸颊,俯下身,轻轻抵住了他的额头。
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无比安宁,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彼此的呼吸声中安静了下来,沈淙揽住她的脖颈,微微抬起一点下巴。
一个人挨着的这两天,简直像度日如年一样煎熬,可现在才刚刚回到这个人身边,和她说了几句话,那些恐惧和忧怖就倏忽一下被推远了,胸膛里的那颗心无端地沉静了下来。
鼻尖蹭在一起,然后是嘴唇,但谁也没有试图加深这个吻,只是贴着。
他们默默地拥抱着彼此。
……
谢定夷亲自帮沈淙擦了身体,浣净头发,又替他将各处的伤口简单处理了一番,最后穿好衣服,叫来了一个会医术的无相卫。
“伤都是些皮外伤,就是指骨这处夹伤有些严重,晚些属下替府君做个指架,这段时日勤加换药,不要沾水也不要用力,应当不会留下什么隐症。”
对方看完伤,又伸手替他把脉,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府君忧思过度,又受了惊吓,得好好缓和缓和心绪,属下会再开两副安神缓气的药。”
听她简明扼要地说完,谢定夷也点了点头,说:“嗯,煎好送上来就是。”
那人应是,很快拿着药箱退出了房间,谢定夷走出屏风,将炭炉从外面拎了进来,短短一会儿的功夫,床上的沈淙已经撩开帷幔坐了起来,视线紧紧地黏在她身上。
谢定夷把炭炉放好,刚走到床边坐下,沈淙就蜷起双腿贴到了她怀中,半潮的头发从肩上垂下来,落在塌沿,被炭火热热地烤着。
到现在,两人才有时间好好说会儿话,沈淙问她:“你怎么找到我的?”
谢定夷道:“我留了人在澈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