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信寄出去后,沈淙也命赵麟等人整装,准备等得到武凤弦消息后就回晋州主事,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图川,谢定夷也正趁天光未破、江面起雾之时举兵攻城。
三万水师自淮澄河支流浮岳江顺流而下,舰帆如林,桨声如浪,谢定夷披甲立于主舰船头,身后披风猎猎。
与图川接壤的图朔是西羌水路交汇的咽喉要塞,得以控江锁路,若能拔之,就能彻底断绝其南境粮道,使其南线难以寸进,只能退守都城。
见船舰已差不多快到其望楼观测的范围,谢定夷立刻俯身蹲下,凝目盯着那高耸的城楼,曲起两指放入口中,吹出了一段尖哨。
很快,左右两边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回应,浆声渐渐停了下来,水师借着掩映的雾气悄然向城池靠近,静若游于水下的潜蛇。
“弓阵!蓄势——放!”随着一声大喝,船舰几乎已近城楼之下,那望楼之上总算发现,正要敲钟警示,如雨的流火箭矢瞬间划破雾气,落向了城门箭楼之上。
趁着火光乍起、城防顿乱,砲石船也已经开动,第一枚砲石精准的砸向了案边连桥处,为攻城船开辟了水口。
“挥旗!攻城!”
谢定夷一声令下,战鼓顿起,十来艘冲锋船率先破浪而出,那舷侧装有船爪,船未靠岸,钩爪已经牢牢勾住城外水垛,兵卒飞身而上,左右冲突,攀墙入城。
见冲锋营得手,谢定夷也丝毫未犹豫,直接振臂一挥,道:“攻城门!”
载着巨木的攻城船朝着她指尖所定的方向迅速掠去,“砰!”地一声撞向了水寨城门,那寨楼顷刻间摇摇欲坠,似乎下一息就要被撞成齑粉。
“砰——砰——”
为了将西羌引入蕴城的陷阱,谢定夷手中的两万兵马几乎损失殆尽,两万兵卒换来的反击几乎有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地砸在了西羌的城楼之上。
“砰——”
指尖轻抬间,樯橹灰飞烟灭。
第58章
西羌一战,综合所有的后备以及气候等条件,至多也只有一年时间,若是等到淮澄河再度结冰,而中梁水师仍被西羌牵制在河网之上,那战局恐怕又要反转,中梁国内也无法再支撑整整一年的鏖战。
如今已经六月,淮澄河到十月末就要开始封冻,只剩下不到半年的时间。
顺利攻下图朔后,谢定夷派人去西羌都城绥那劝降,淳于通拒不受降,甚至还写了一封拒降书送到中梁,道昔年谢定夷攻陷昭矩甘陵城时敌军已降,但中梁帝卿仍然举城而屠,今日之言无人敢信,誓要与她死战到底。
此信不仅送到了谢定夷手中,还誊印无数传入了西羌和中梁的大街小巷中,以中梁皇室昔年的暴戾之行作薪,为国内的叛军民乱又添了一把火。
“……昔日中梁陷昭矩甘陵城,降卒三千,举手而缚,老弱幼孺万口,仓皇而出,终不过一炬之火,尽为灰烬……今日汝以归顺不诛之语来诱,不觉荒唐可笑……降者亦死,不降亦死,汝之信义安在,兵至则战,死即埋骨本土,欲言降者,除却吾名。”
“……汝欲平乱安民,且收兵三百里外,待我王庭自议疆界,再图和议。”
宁竹一字一句地念完信,将那信纸放在谢定夷面前,愤慨道:“陛下,淳于通此信就是为了提醒昭矩旧民旧年之事,和拒不拒降的有什么关系?”
况且淳于通说的也不尽是真相,至少帝卿杀降之事另有隐情。
昭熙二十八年,中梁开始向昭矩出兵,战线推到甘陵城后,那守军主动领了三千兵卒投降,降将不杀,谢定夷自然没有动他们,只是将他们安置在战俘营中,继续领兵往前推进战线。
而这年年前,她曾向朝中要了一万援军,当时作为监军随行的正是她的胞弟懿宁帝卿谢定俭。
比起她来,谢定俭性子更为柔和,凡事不争不抢,有时候甚至能称得上一句懦弱,谢定夷也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来到边关,问他,他也只是说想为谢定夷再添助力。
自十四离京后,她在外征战多年,和这个胞弟也不复幼年亲昵,闻言便也没再追问,派人去查,发现是宋氏的人在朝堂之上举荐他来的。
宋氏是昭明帝姬夫族,昭明帝姬于东宛一战中牺牲后,昭熙帝怜惜谢持丧母,封了她为王,甚至还将沣、岱二州作为封地划给了她,允她参政议事,但宋家想要的显然不仅仅是一个王侯之位,而他们举荐谢定俭,也不过是想分化谢定夷的兵权,好让她不要一家独大。
不管谢定俭是不是自愿带兵来的,母亲的旨意都已经下了,她也没法让他回去,就让他守在后方,以备不时之需。
可惜天不遂人意,就在谢定夷领兵打至昭矩陪都的时候,甘陵城却突生变故,消息传至前线,道谢定俭命人杀降,三千手无寸铁的兵卒全都死于中梁刃下,其后又在城中放火,大火烧了整整一夜。
彼时正值夏暑,甘陵城少水,本就干燥,一场火下来,城中百姓死伤无数,中梁兵卒因救火也折损了不少,连带着她留在后方的两个亲卫都未幸免,而其中之一就是方赪玉的妻君,苏稳。
满城皆是废墟焦炭,宛若人间炼狱。
此事一出,前线正与中梁酣战的昭矩兵卒被激起了血性,原本还顺利推进的战线立刻遭到了阻碍,如泥淖般拖住了双方,当时还未参战的西羌和阙敕指责中梁毫无信义,手段阴毒,用和今日相似的手段煽动燕济和东宛的旧民推翻中梁。
那时候东宛的皇帝宗颐只是失踪,还未身死,便有人浑水摸鱼,利用他的名头放出消息,集结东宛旧党,更严重的是自己手底下也有不少武将对谢定俭的行为表现出了不满,一时间,中梁皇室被群起而攻之。
谢定夷得知此事后,第一反应自然是不信——好端端的,谢定俭只需要守好后方就是大功一件,又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杀降,可当她披星戴月地赶回营地时,见到的只有谢定俭痛哭流涕向她求救的脸。
她按捺住心中情绪,问他发生了何事,他却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好半天谢定夷才听了个大概,说他半夜听见外面骚.乱,属下来报说有人偷偷靠近粮仓,抓了才发现是战俘营逃出来的昭矩人。
这边刚抓,另一边又乱了,三千俘虏蛰伏数日,突然暴起,他们也措手不及,这才反应过来那守将并非真心实意想要投降,只是给他们设了个圈套,情急之下,谢定俭只能命人动手杀人。
“那城中的火是怎么起来的?”谢定夷用力按住他的脸,神色冷肃,严厉道:“不许哭!说清楚!”
谢定俭一口气差点缓不上来,抽抽噎噎地说:“我、我不知道,火就是越来越大了,我没控制住,我命人去救火了……我、我——”
他似乎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的结果会是这样,用力攥紧谢定夷的手,说:“阿姐、真的不是我的错,我没想、我没想这样的——你送我回梁安吧,我求你了,我不想待在这了!”
如今再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不管是谁在里面浑水摸鱼,大错都已然铸成,四起的民愤、动摇的军心,这两样东西都足以要了谢定俭的命。
事后再去盘查,她大概能查到此事背后的人就是吾丘寅,当年东宛一战中,他就曾派兵援战,致使谢定仰所带的队伍进入圈套,身死永山城。
可惜,东宛最后仍是兵败,他见中梁连吞两国,心中更是忌惮,于是在谢定夷攻入甘陵城前向昭矩皇帝献出此策,以三千兵卒和半城百姓的性命来换取各国统一风向。
后来攻入昭矩都城,通过对各方的审问也证实了这一点,可在当时,她其实什么办法都没有。
明明知道就算今日守城的是别的将领,未免不会中计,那一城百姓,谁知道里面有多少是暗线伪装的?他们在各处点火,装作中梁兵卒杀人,谁又能率先预知提前阻止?但她被一时激愤冲昏头脑,开始指责谢定俭无能,骂他蠢,甚至问他为什么要来这里碍她的事——
说到底,她在骂的都是自己。
不过骂归骂,不到最后一步,谢定夷自然不会把胞弟交出去,可谢定俭却趁着她外出安抚百姓将士时在帐中用一把匕首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他的尸身旁留有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写道:对不起,阿姐,我犯错了,你把我交出去吧,不要说我是自戕,最后利用我一次,至少中梁的军心能稳定,我只能做到这了。
她这个懦弱的、天真的、怕痛的弟弟。
她抱紧他,才发现他已经长大这么多了,早就不再是记忆中、十三四岁时的模样,那张和她一般无二的脸已趋青白,脖颈上的刀痕触目惊心。
他用自己的性命为她重新扳回了这一局。
就那一次,唯一一次失控,唯一一次激愤,让她失去了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
……
思及旧事,谢定夷脸上没什么表情,仰头靠在座椅上,另问道:“吾丘寅如今在何处了?”
宁竹道:“和叛军一起在庆云邑扎营了,他们拥立了那个皇子公仪衡为帝,庆云邑的布防军已经蛰伏四周,只是不敢轻举妄动。”
谢定夷问:“其余地方呢?”
宁竹道:“中梁原境尚安,除了虞氏和方氏一直在安抚当地舆论外,晋州的沈氏、南氏,还有一些大小世家也在极力斡旋,昭平和巽州等地也有人站了出来,应该是温、何几位殿下在暗中牵的线。”
这倒是让谢定夷有些意外了,挑了挑眉,问:“是他们主动去的?”
宁竹道:“是武贵君说服他们的。”
听闻是武凤弦,谢定夷神色稍顿,道:“他往日总不爱和世家打交道,如今倒是聪明了许多。”
其实就算武凤弦不安排,她马上也会给方赪玉去信的——现在舆论甚嚣尘上,阙敕风头正热,并不是强行镇压的最好时机,思来想去还是由世家牵这个头最为妥帖,那些能在当地屹立多年的世家大多根系繁茂,又因普遍看重美名和官声,于百姓中也有声望,有他们做样,此事也会好处理很多。
宁竹道:“贵君当机立断,一心为了陛下和中梁。”
谢定夷道:“传旨回梁安,如有必要,可遣方青崖出京平叛,若是捉到吾丘寅,不用留手,直接处死,下其首级者,赏黄金百两,以爵封之。”
宁竹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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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要在这个时候向西羌发去劝降书,除了想快速结束战局外,还因为西羌都城绥那和他们如今所在的图朔城之间并无大江大河,只有数条支流以连接。
水师想要发挥最大的威力,自然是在越宽敞的河面上越好,若只能一艘跟着一艘纵向同行,那就很容易被埋伏,水上水下不论,若是队伍被截断,那前后就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是以谢定夷不打算从这段支流走,而是决定随着淮澄河直接入海,从西羌境内的另一条大江宛水进攻。
宛水流向自西南向东北,其发源地在西羌乌姮接壤的乌独山,和淮澄河一横一纵而行,其都城绥那就差不多处在两河包围圈的正中间。
若是能将此河拿下,西羌就相当于被他们围合了,而绥那西北处的河网也比东部的要宽敞许多,若是顺利,以中梁水师的行进速度,一月内便可通行此河,届时再拿都城,几乎就是探囊取物。
“从图朔退至图川,再顺流而下,快的话两日就够,入海后再急转,从宛水入海口进入边城,”朱执水简单复盘了一下计划,斩钉截铁道:“一万人足够了。”
一旁的贺穗道:“宛水的情况我们并不了解,且和淮澄河也有差异,一万人还是太少。”
朱执水坚持道:“若只是抢占水路,将其包围,砲石船已是无往不利,一万人足矣。”
孟郁江道:“淮澄河的上游在中梁境内,我们还能知晓其何时冰封何时解冻,但宛水全境在西羌境内,我们完全不了解,且看它位置较淮澄河还要偏北,封冻期必然还要早,最重要的是我们若是从入海口攻入边城,完全是逆流而上,现在已近七月,河水涨幅颇大,若是西羌突然开闸,一场洪水就能让我们自乱阵脚。”
孟郁江心思向来缜密,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颇有道理,朱执水沉思几许,道:“楼船、斗舰应该无碍,压得住,艨艟走舸什么的得慎用。”
谢定夷点点桌面,道:“再等两个月如何?”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宛水毕竟是西羌的地盘,若是把他们逼急了,在上游储水后开闸泄洪,确实很容易冲乱船队。
“宛水封冻更早,等到九月枯水时再动手,即便他们用这招,上游也没有太多的水可储,”谢定夷道:“只是到那时就没什么后路可言了,若是一个月拿不下此河,待水面彻底封冻,这一万人就是有去无回。”
从背后袭击的胜率确实要比正面进攻大得多,不论他们得不得手,至少后方的战力牵制住了,西羌两线作战,战力定然会分散,但这也意味着这一万人会远离大部队,粮草辎重也无法及时补充,无异于孤身入险地。
赢了,自然皆大欢喜,若是输了,他们就如瓮中之鳖,只能被围困在封冻或是搁浅的战船上,这种情况想要杀出重围,那简直是异想天开。
然那方朱执水听罢,却仍旧低头行礼,字句清晰道:“臣愿做这有去无回之人。”
一时间,帐中之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了他身上——此人自二十岁起就跟在谢定夷,到如今已有二十余年,可以说没有他,没有他母亲朱梦照,中梁不一定能在短短十六年间吞并四国,可即便他的战功已经到了封无可封的地步,今日却依旧愿意冒死请战。
“臣也请战,”说话的是沈洵,她抬目望着谢定夷,道:“两国之争已经到了无法和谈的地步,不过是你死我活,且如今国内纷乱,早日拿下西羌也能早日回头处理那些叛党,臣愿随朱将军共去敌后,拔其根骨,助陛下一统六国,开后世之太平。”
她言语坚实,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身侧的孟郁江神色复杂地望着她,似乎想要劝阻,但最终没有出口。
上首的谢定夷沉将下方情景收入眼底,沉默几许后,下令道:“好,此战便分三路人马,朱执水、沈洵、戴月行,你们领一万人马去往耶罕泽,陈兵边城,信号未至前不要轻举妄动,贺穗、孟郁江、高观澜领三万兵南行,从下方围堵西羌,不要让他们进入乌姮境内,王璋、汤誉、何甫江,你三人领剩余兵马同我正面进攻,为后方争取时间。”
帐中各人领命,并无异议,高声行礼道:“是!”
第59章
此事议毕,众人各自告退,没过多久,外出的宁荷回到了帐中,将手中文书交给她,禀报道:“陛下,各城能用的粮草军备都清点完毕了。”
宁荷所说的各城是这几个月打下来的西羌领地,此处原是旧年昭矩都城所在,最为富庶,能用的粮草军备
也不少,虽然至多只能让十万大军坚持两个月,但也很大程度上地缓解了中梁的军需压力。
谢定夷点点头,心里紧绷的那根弦也稍微松了点,宁荷等她细细看完那清单,又从怀中拿出一封信,说:“梁安来的。”
一说这话,那便是沈淙写的,谢定夷顺手接过来打开,发现他这回没写什么平乐亲启,也没闹什么别扭,甚至也没有署名——因为他什么都没写。
谢定夷莫名其妙,将那信笺前后翻了翻,愣是没找出第四个字来,反倒下方有几滴湿后晾干的褶皱,传达了其主人的一点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