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雨奉命去梁安的广盛行取沈淙要的东西,原以为是像往常一样的信笺等物,却没想到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盒子,拿在手里颇有重量。
沈淙似乎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伸手接过来后先道:“去备马吧,等会儿就回去。”
二人应是,结伴走出了房门,一人守在门外,一人下去备车备马。
那盒子不算精致,外观古朴,木色的盒身上隐隐缀着暗纹,沈淙小心地翻起盒盖,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柄匕首。
拿在手中,不过尺余长,但能看出通体精工细作,其刀鞘以沉香木雕就,温润如玉,鞘口嵌金,金上錾有流云走龙的纹样,细若发丝,丝丝清晰。
抽刃出鞘,寒光乍现,刀刃细长而略弯,锋利之处薄如蝉翼,银光中隐隐泛出一模淡蓝,在天光下宛若水波流转。
细细看去,那脊上还刻着细小的铭文,自柄至刃,刻着……静川?
他疑心自己看错了,又拿近细看,发现确实是这两个字无疑。
视线回到盒中,那托着匕首下的绒布下压着两封信笺,上面的一封似乎是旧信,已经被拆开了,他抽出一看,发现是之前自己写给谢定夷的那一封,只是如今那洁净的信纸上多了一个灰扑扑的手印。
他无奈垂眼,伸手拿起另一封信。
说是信,还不如说一张纸,只随意一折就放在了其中,沈淙指尖一动,纸页展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落入眼帘——我做的。
沈淙心里一动,说不清最先涌上来的是什么感觉,明明想笑,眼眶却蓦得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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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翻过正月,淮平也丝毫没有回暖的迹象,大风大雪甚至比腊月来得更勤了些,谢定夷领着那两万兵马守着归余城,粮草一日少至一日。
半月前,西羌已经按捺不住,开始攻城,到今日已有十余战,城楼下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城内折损十之二三。
二月十五这日,白日里呼啸了一夜的冬风仍在肆虐,隔着营帐听来宛若百鬼夜嚎,谢定夷于傍晚时分见寒风未停便觉西羌又要动手,此刻也未在营帐安睡,而是披甲执剑走上了城墙。
贺穗、宁荷二人领兵列阵与城门之外,已是严阵以待,高观澜、何甫江、汤誉则领余下后援立于城墙之下,只等一声令下便开门迎敌。
约莫半刻钟后,远方隐隐出现了一团火光,谢定夷凝目细看,心中暗道:要来了。
归余城和西羌的城池乌洛浑以一座葑芜山相隔,此山既有高山也有沟谷,半山腰下遍布草场,便于放牧,当年西羌和燕济争得最多的就是这片草场的归属,后来燕济落到中梁手中,西羌更是明确提出了要以此山作为二国的分界线,将葑芜草场的一大半划入了自己的地盘。
二国之间,除了草场上的一片疏林遮挡,再无其他。
随着火光愈发逼近,大地也隐隐传来了震动声,不知到底有多少人马在冲锋,左右两侧的望楼正用力敲响了警钟,营帐内一瞬间灯火通明。
最先能看清的是云梯和攻车的轮廓,火红的战旗左右挥舞,战鼓之声几近震天。
望不到边际的黑影吞噬了雪地和疏林,裹挟着磅礴的气势滚滚而来,谢定夷抽出一支长箭,微微抬手,身侧战旗立刻高举,下一息,整齐划一的举弓声传来,无数箭簇已在弦上。
近了、更近了——寒风不知从何方吹来,卷着雪末和冰冷的杀意,将身后的旌旗吹得猎猎作响,谢定夷往前迈出半步,挺直脊背,缓缓拉开那紧绷的弓弦。
冰冷的目光迅速穿过飞扬的雪尘和混乱的人潮,犹如寒刀般锁住了敌军最前方的一员偏将,那人覆着口鼻,身披银麟重甲高坐马上,手中执一长枪,正一马当先地朝城门冲来。
一瞬间,四周声浪仿佛沉寂,谢定夷紧盯那人双目,屈臂用力,腕骨崩出冷硬的轮廓,肩背平稳如山岳。
“咻——”拉至满月的弓弦骤然泄力,闪着银光的寒箭在空中拖出一道气流,撕裂寒风,相差无几的时间中,有一支箭比她更快地冲了出去,直贯马首,那敌将早已察觉,举起长枪用力一挥,将那长箭打至一旁,然而还未等他收势,第二支箭矢就从前方追来,扑哧一声从左眼没入。
刹那间,鲜血如泉涌般飞溅,那敌将犹如被大锤砸中般从马上坠下,还未察觉到痛意就被身后的无法收势的千军万马吞噬其中,再无转圜。
这一箭穿云而过,战鼓应声而起,站在千军阵前的贺穗举刀大喝,道:“杀——”
一时
间,旌旗如林,鼓声雷动,骑兵披挂铁甲,如巨流奔涌,连绵不绝,随着一声长号响起,金戈霎时交鸣,千弩劲发,矢雨蔽空,甲碎骨裂,铁流未止,矛杆应声而折者不知凡几。
铁骑如潮,锋矢破阵,前列步卒咬牙迎敌,将手中长矛刺向马腹,羌兵坠地犹挥刀滚进,直扑盾墙,战马悲嘶仆倒,铁蹄犹自踢踏,搅乱阵脚。
“顶住!”不知是谁大喝了一声,肩抵巨盾,足陷雪泥,上方马槊劈落,盾面麟甲火星四溅,裂缝骤生,数面巨盾应声而随,盾后兵卒胸骨尽碎,口喷鲜血,然其槊未收,几柄长戈便如毒蛇般从缝隙间探出,自各方贯其肋下,那羌兵怒目圆睁,吼声未绝,轰然坠马。
“开城门!”
随着一声令下,城后援军也如利剑般刺出,谢定夷冲锋在前,青麟剑削铁如泥,所过之处皆不留行,一人一马在枪林箭雨中掠雪疾奔,铁蹄扬起血泥冰渣。
鲜血很快沾湿了她的肩膀,剑刃上的冰屑结着血块,杀人,躲箭,随着叮啷一声,一支冷箭从盔边划过,划破了她的额角。
战鼓连震,风雪卷甲,血腥在寒风中扩散如雾,忽然之间,左侧传来一阵混乱,谢定夷侧目一看,想要奔马赶往,几骑重兵立刻朝她逼近,马槊一挥,直冲她眼前而来。
谢定夷身形一沉,不退反近,拉紧缰绳用力夹击马腹,身下踏星纵身扬蹄,手中长剑以极其刁钻的角度斜斩而去,那兵卒惊惧惨叫,来不及举盾就被劈到在雪地里。
她一人一骑,力挡数十骑冲锋,身后亲卫环绕,死守阵地,大雪又纷纷扬扬地飘了下来,落在她的睫上,她却仿若未觉,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利剑刺入骨肉的声音。
雪尘弥漫间,唯闻金戈哀鸣之声,战鼓擂擂,一寸寸地压紧天地。
……
自这日一战起,西羌未在停止攻势,似乎誓要拿下此城,一波波兵卒如潮水般向起翻涌而来,一夜之间不知带走多少性命。
谢定夷领兵死守五日,越到后面西羌就越急躁,几乎没有间歇,直到第六日,西羌皇帝淳于通亲自带着辎重出现在了城下营中,砲石车的巨影渐渐逼近,停在了城楼不远处。
砲石车是攻城利器,到如今这境况,再死守不过是徒增伤亡,趁着敌军还未装载砲石,谢定夷想都未想,直接奔下城楼,翻身上马,对着城内大军喝道:“撤退!”
身侧的旗官立刻挥旗集结众人,余下的兵卒整军备马,纵横列队跟在谢定夷身后,就在大军刚刚奔出营地范围之时,数十块裹着油布、熊熊燃烧的巨大砲石就拖着浓烟,如同天外来石般从天而降
那一个个庞然大物砸在伤痕累累的城墙上,将坚固的石砖轻易崩裂,一段城墙直接被砸开豁口,浓烟的烈火阻隔了两军对望的视线。
西羌军中响起了震天的号角声,似在吹响胜利的前奏。
二月廿一,淮平归余城破,自领兵来几乎未尝败绩的承平帝领军后撤百余里,进入了蕴城境内,军情传回梁安,朝野哗然。
第56章
一直到砲石火光散尽,淳于通才领兵从城墙豁口处踏入归余城,城中的景象和她想得大差不差,各方营帐都已成一片废墟,然越往深走,才越发觉出不对劲来——原本应该住满百姓或兵卒的街巷内此刻空无一人,整个归余城宛若一个空城。
淳于通眉头紧皱,随手指着街上的一家铺面,下令道:“砸开。”
两旁的下属一听,立刻持械下马,毫不犹豫地朝那木门砸去,雪光照亮屋内的陈设,隐约能看出是一家药材铺,但里面的东西已经清空,就连药柜里的药材也丝毫不剩。
连砸了几个铺面,都是这样的境况,一看就不是几日内匆匆离开的,定然早就开始准备了。
难道谢定夷早就想定了要放弃此城?
那她为何还要死守这么多天。
她怎么想都想不通,又叫人去搜军营内的粮仓,得到的结果也是一样,里面只剩下几十袋粟米,还不够大军一餐饭。
“还有营帐,有许多是从我们先前作伪的前锋营搬来的,丝毫未变,还有一些也老旧了,很是单薄,并无挡风防御之效,且因为大部分都被砲石砸坏了,所以没法从数量中辨出来到底有多少人。”
谢定夷打仗最爱虚晃一枪,实实虚虚让人摸不着头脑,一不留神就踏入了她为你备好的陷阱中,淳于通实在不敢妄下定论,只先命人收拾战场,退出城外安营扎寨。
待安顿好,后方的吾丘寅也来到了营地之中,见帐中众人齐坐,淳于通又神色严肃,便道:“不是攻下城池了吗?陛下为何还是这般苦恼?”
淳于通见到他,按住桌沿站起来,一字一顿地说:“归余城是空城。”
他们浪费了那么多兵力,重械,武器,打下来一个空城。
城内毫无粮草、重械,甚至连能勉强当作战利的东西都找不到。
想到这一点,淳于通气得笑出声,抚掌道:“我总算知道她为什么能打下燕济了。”
吾丘寅问:“陛下还要继续攻城吗?”
淳于通道:“攻,为何不攻?今日已是廿二,不出十日,淮澄河化,中梁战船日行千里,你让我如何抵御?”
吾丘寅道:“以中梁如今的境况,无法齐调二十万水师。”
淳于通道:“战船居水而上,西羌水地不丰,砲石船可直接于护城河下攻城,西羌无力阻之,待淮澄河拿下,东境十六州被拦……丞相大人,没粮草的就是我了。”
吾丘寅何曾将西羌的命运放在心上,他满心满眼的只有复国,只不过暂时和她当了同路人而已。
闻言,吾丘寅极力劝阻,道:“陛下,中梁后备不足,只要您多等上几日……”
“你如何得知她后备不足?”淳于通打断他,说:“我手中的消息,说的可是她后备有余,再支撑数月不是问题。”
吾丘寅不知她的消息是何处来的,眼中闪过一丝怀疑的光芒,斩钉截铁道:“臣手中的消息绝对不会有问题。”
淳于通道:“军备辎重可是机密,具体明细能有几个人看到?丞相想让我信你,至少得和我坦诚以待吧?”
吾丘寅眯了眯眼,沉默几许才像是下定决心,余光扫视周围众人,道:“臣可以告诉陛下。”
淳于通挥手屏退众人,道:“你们先下去。”
众人应是,直到帐内只剩下二人,吾丘寅才吐出一口浊气,缓声道:“臣有一爱子,容貌出众,当年阙敕城破时被暂时安置在了昔年燕济南境的一个州府,如今应该唤作庆云邑的地方。”
“后因情势急转,臣需联系旧部,就安排人将幼子送往了晋州,此地有我们一个暗桩,唤作尘阅楼,颇受当地权贵光顾。”
“彼时,中梁太子谢持正于晋州,也常来此地,臣知晓后,便向她身边安插了人手。”
淳于通笑了笑,说:“你把你儿子安排到谢持身边做侍了?”
她话里话外的轻蔑和可笑藏都藏不住,吾丘寅隐忍几息,道:“亡国之人,有何气节可言。”
淳于通道:“也不必将自己说得这么可怜,你们阙敕的皇帝不就是被你逼死的吗?死前还写下了传位诏书,将皇位予以幼子,允你摄政监国。”
吾丘寅垂目不语,良久才道:“只要陛下信我,中梁必灭。”
淳于通面上看不出情绪,心中却冷嗤道:我若信你,西羌也活不了。
……
待吾丘寅走出帐外,一直跟随他的亲卫立刻走上了前来,回头望了一眼西羌的中军大帐,压低声音道:“大人,已经安排好了,淳于通进攻当日我们就走。”
吾丘寅轻应一声,看着远处白茫茫一片的雪山,道:“梁安有其它消息吗?”
亲卫道:“暂无,风平浪静得很。”
“很快就要不平静了,”他拢紧身上氅衣,道:“区区六年,谢定夷就想将阙敕收归己用,简直是异想天开。”
亲卫问:“大人既早有计划,为什么还要以身犯险,同西羌皇帝周旋这么久?”
吾丘寅道:“单靠阙敕那点兵力不足以反中梁,还需有人牵制,西羌兵马还算有点用处,淳于通也不是个安于现状的人,她想要开疆扩土,倒不如为我一用。”
他怎会不知淳于通不信任他,但正是因为淳于通的不信任,所以他才有可乘之机,这些日子他一直以一副亡国之人忍辱负重的模样与她周旋,建言献策,但其实除了那前锋营寨一战外,淳于通其余时候并没有听他的。
那夜,若是那个埋伏的暗桩并没有被中梁的探子发现,他也会弄出点动静提醒他们,只要谢定夷够聪明,就能将计就计,而前锋营寨埋伏不成,淳于通对他的不信任和疑
心就会更重,越不让她攻城,她就越觉得自己另有打算。
最后的结果也如他所料,谢定夷并没有让他失望。
只有淳于通被激怒,放开手脚,同中梁殊死搏斗,他才能从后方给中梁致命一击,渔翁得利。
这场以天下为谋的棋局如今只下到中盘,看似螳螂者或许正中他人之谋,窥视黄雀者未毕不是别人眼中的猎物,局中人自道掌控全局,局外人却早已落子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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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梁兵败归余城的消息传回梁安,率先拿到军报的是武凤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