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卷脱手而出,被谢定夷眼疾手快地接住放到一边,靠在她怀中的沈淙因为她倾身的动作睁了睁眼,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谢定夷随手拍了拍他的脊背,说:“睡吧。”
许是知道她在定然不会有什么事,沈淙很快就听话地闭上了眼睛,一只手顺着她的腰线滑下去,用一个极为眷恋的姿势依在了她怀中。
……
“陛下……”等马车停在承天门街后巷,宁柏轻轻掀起了车帘,看到谢定夷抬手置唇前的动作后赶忙噤了声,指了指身后,示意他们到了。
谢定夷示意他将车门边的披风递过来,轻柔地扶起沈淙,调整姿势让他侧靠在了柔软的大氅之上。
贴在她衣袖上的手被一点点拿开,放在自己膝头,谢定夷脱身而出,控制着脚步跳下了马车。
“你留在这陪他吧,我骑马回去。”
宁柏应是,牵着马车往澈园的后门走,示意一旁的侍从去院内找赵麟,等待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谢定夷已经带着宁荷几人纵马而去,错落的人影陆陆续续地消失在街角。
秋狝不过数日,帝驾回銮。
第34章
回宫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明水殿看晏停。
谢定夷风尘仆仆,但脸上未显疲态,在侍从的高唱声中迈步进门,院中候着的人哗啦啦地跪了一地。
太医,侍从,还有她为数不多的后宫,上至武凤弦,下至周镜兰,全都挤在这一天来探望晏停。
“陛下回来了,”宁兰推着武凤弦最先走上前来,不远不近地跟在谢定夷身后一步,道:“晏卿已经无大碍了,只是伤了心神,臣侍知晓陛下宠爱他,特让医馆署用了最好的药,好好养着,未免没有容颜如初的那一日。”
谢定夷没有看他,自顾地迈步往里走,听到他的话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样疏远冷淡的态度让武凤弦一时间有些错愕,愣愣地抬着头望向她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四轮车轻轻撞在石阶梯上,没办法第一时间跟上她的脚步。
即便没有得到过十分亲昵的对待,但至少每次见面她都是自然而温和的,从没有一次是像今天这样冷淡。
……她是在怀疑自己吗?
这么一想,武凤弦瞬间如坠冰窖,撑着四轮车把上的双臂开始不自觉微微发颤,那漆黑的双眸中也浮现出了过分深重的情绪。
这样的眼神让随侍一旁的宁兰心头一紧,默默往侧边退了一步,站在不远处的江容墨等人正等着武凤弦进殿,好跟到谢定夷身侧,没想到等了好一会儿,对方都默不作声,丝毫没有吩咐人将他抬上石阶的意思。
江容墨自然不是真心来看晏停的,只是知道谢定夷回宫后一定会往这里来,这才假借了探望的名义见她一面,可现下位份最高的武凤弦不动,他们自然也不能越在他前头,江容墨心下焦躁,和一旁的袁故知对视了一眼,对方依旧扯着那假模假样的笑容朝他摇了摇头。
江容墨朝他翻了个白眼,转过身,对着武凤弦开口道:“贵君殿下不是来探望晏卿的吗?为何不入殿?”
话音刚落下,武凤弦就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眼神阴得像是看一个死人,江容墨同他视线相接,被吓得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白着脸站在原地不说话了。
他不打算进门,那今天来的所有侍君都只能在外面等待,每个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忿,但碍于武凤弦又只能按下不表。
约莫过了半刻钟,谢定夷从里面出来了,脸色也不太好,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们一眼,最后的眼神依旧落在武凤弦身上。
垂视间,谢定夷不痛不痛地问了一句:“晏卿何时归来的?”
武凤弦答道:“昨日傍晚。”
谢定夷道:“你们是何时知晓此事的?”
武凤弦道:“也是昨日傍晚,明水殿宣召医官,臣侍前来看过。”
晏停一回宫就急召医官,武凤弦作为后宫之主来看一眼也无可厚非,宫中的医官侍从没有封口,传来传去也属人之常情,是以在得到谢定夷回宫的消息后,其余的人才在今天一大早就等在了这里。
谢定夷问:“晏卿因何所伤,他可对你们说过?”
前日夜中晏停遇刺后,官驿的官兵立刻就在半条街外的一条小巷中抓到了刺客,约莫审讯了半个时辰,那刺客吐露实情,称自己是受故晋沈氏的二公子沈淙指使,沈氏作为晋州望族,盘据一方,官员不敢擅动,正犹豫不决间,她安插在晏停身边的人迅速站出来控制了这个消息,紧接着就派人快马加鞭赶去了桐山。
据她所说,事发时她正宿在一层,并未听到楼上传来任何动静,等晏停惊叫引来官兵的时候他
脸已经受了伤,屋中的两个值夜的侍从一个晕一个乱,都说没有看见刺客。
至于那个侍从是怎么晕的,更是说不清楚,只说自己一睁眼就天亮了,全然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而另一个侍从心也比较大,觉得官驿有官兵把守,一定不会出问题,坐在屏风后守了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听到晏停的声音后才清醒过来。
也就是说到现在为止,连晏停自己都不知道那个被抓住的刺客到底指认了谁。
听见谢定夷问,武凤弦便道:“昨夜问了,他说他也没看清,只看到一个黑影跳窗跑了。”
谢定夷看着武凤弦担忧中带着丝愁绪的表情,迈步走下石阶,道:“知道了。”
其实后宫中人遇刺,最有可能的凶手就是后宫中的其他人,如今也就是晏停刚刚回来,传言还没来及的传出宫外,等时间久了,今日院中的每一个人都会被臆测一遍。
十日吧,十日之内,不管有没有查到凶手,这件事都要有一个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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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近章宫后,谢持正捧着这几日所处理的政务文书候在殿内,见她回来,立刻将其呈至桌前,谢定夷随手拿了几本翻了翻,夸赞道:“还算不错。”
谢持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不好意思地说道:“方相教了儿臣很多。”
谢定夷道:“政务上多上点心,练功也不能懈怠,这几日有没有跟着方大人练武?”
谢持乖乖道:“练了的,方大人也夸儿臣有进步。”
谢定夷点头,神色温和了一些,道:“手头这几件事你理完便是,之后就去兵部点卯吧,怎么说也在军中待两年了,也要让朕看看你到底学了什么。”
谢持道:“是,母皇。”
见谢定夷自顾自地看起了文书,她便行礼告退,可刚往外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过头来,望着谢定夷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就说吧。”
谢持踟蹰了一会儿,道:“月末……是……是姨母忌日,儿臣……儿臣想去祭拜。”
她一句话说断断续续,谢定夷也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姨母是谁,皱了皱眉,问:“谁让你喊她姨母的,她是你母亲。”
谢持听出她语气里的不虞,连忙跪地俯身,可嗫喏了几息又说不出话来。
可谢定夷没有轻轻放过,命令道:“说。”
谢持只好道:“先前……先前同父君提起父亲,他提醒儿臣,臣之所以为太子,是因为已经奉您为母,为谢武后裔,而不是谢宋之嗣……”
闻言,谢定夷的神色冷了许多,放下笔,道:“朕将你过继到名下只是为了让你名正言顺地当这个太子,不是为了让你不认母亲的。”
谢持低低嗯了一声,额头还是紧紧地贴在手背上,丝毫不敢抬头。
谢定夷看着她这个唯唯诺诺的样子有些心烦,但想起长姐,还是硬生生地忍了下来,说:“你祭拜母亲本就是应该的,不用同朕说,那日朕也会去的。”
谢持闷闷的声音从桌后传来,道:“多谢母皇。”
……
再去明水殿之前,谢定夷去了一趟松月阁。
侍门见到她,刚要开口通报,内殿就传来一声瓷器被砸破的声音,宁荷知她所想,立刻抬手制止了那侍从再次开口,同她一起踏入了殿内。
次间外,几个侍从正缩着肩膀站在门口,屋中一片狼藉,满地都是瓷器或是茶壶的碎片。
“宁——”坐在四轮车上的武凤弦高声喊了一句,抬眼望来,见谢定夷背手站在门口,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艰涩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来,哑声道:“陛下……”
谢定夷没说什么,甚至没让人将内殿收拾干净,直接踩过一片狼藉踏进来,道:“心情不好?”
武凤弦不是第一次这样发脾气,他腿刚刚受伤的那段时间,经常会一个人在帐内乱打乱砸,就连谢定夷也撞见过好几次,但她从不阻止,每次都只吩咐人将帐子收拾好,若是喜欢摔碟子摔碗,就直接买一批瓷盘任他砸去。
武凤弦心下一片惶然,不敢正眼看她,动了动苍白干燥的嘴唇,说:“只是……只是秋日腿疼,有些忍受不了,所以才一时失手。”
宁荷适时搬了条椅子放在谢定夷身后,无声地退到了一边。
谢定夷拂了拂衣摆坐下,说:“要不要找医官来看看。”
武凤弦道:“不必了,臣侍还能忍受。”
谢定夷道:“痛就吃药,朕从未让你忍。”
她很少在自己面前称朕的。
感受到那愈发明显的疏离,武凤弦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格外萎靡地低着头,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再说。
谢定夷道:“晏停的事,你怎么看?”
“臣侍不知陛下问的是什么。”
“你觉得会是谁干的?”
“臣不知道。”
“朕是问你觉得。”
“……晏卿受您宠爱,也许是谁错了主意,想要争宠。”
“你觉得是谁呢?”
“……臣不知道。”
谢定夷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另问道:“你见过宣德帝卿吗?”
武凤弦道:“燕济国破的时候曾在皇宫远远见过一眼。”
他原是青岚人,参军入伍后便日复一日地驻守边关,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结果谢定夷来到了青岚,此后练兵打仗,他攒了一场又一场军功,终于从看不到脸的茫茫大军里走到了她身边。
谢定夷问:“你觉得晏停和宣德帝卿像吗?”
武凤弦犹豫了片刻,道:“十之三四。”
“可惜,”谢定夷的语气听起来颇为惋惜,道:“现在连十之三四都没有了。”
武凤弦的神色动也未动,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乱糟糟的思绪中,道:“陛下是否会彻查此事?”
“自然,”谢定夷的眼里极快地闪过一丝失望,直起身子靠在椅背上,顿了顿,又不死心地追问了一句:“医官说他的脸能复原吗?”
武凤弦握着车把的手一下子捏紧了,指尖泛着青白,道:“只要好好用药,想是没问题。”
说着,他又压抑着情绪提议道:“若是陛下实在心疼,或许可以晋一晋他的位分,好让他不要太过伤怀。”
听到这话,谢定夷一时间有些想笑——相识这么多年了,武凤弦居然真的会觉得自己会因为一张相似的脸偏爱一个人。
所有人都可以这么觉得,所有人都可以这么怀疑,因为他们没有真正经历过,但眼前这个人,他明明经历过所有的一切,明明知道静徽是以身报国,却还是认为她会因为那一点点容貌上的相似而爱屋及乌,将对静徽的追思和感情延续到另一个人身上。
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流失了,她说不出那种感受,只能扶着膝盖站起来,说:“嗯,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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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因为那大氅有谢定夷的味道,沈淙在马车上一觉睡到了傍晚,睁开眼时看到空荡荡的马车有些许茫然,掀开车帘一看,外面已然暮色四合,宁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盘腿坐在车轸上看书的赵麟。
见沈淙出来,赵麟立刻放下了书,道:“府君,您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