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莫再对我抱有那些虚妄的情感了,不妨试着将心思从我身上移开罢。”
“昭郎……”
“听我说二娘,我知你待我深情厚谊,但我无法回馈你半分半毫,非是你不好,而是我此生的心思并非在男欢女爱上。你也不必嫉妒幺娘,因为我待她亦如此,以前对你说待她如妹,并非是我托辞或虚言,而是我对她只有血缘上的爱护,却无半丝情爱。我可以很无情,亦很冷血的与你说实话,对幺娘,我更多的只是尽道义而已。”
车内一下子静了下来,袁妙妙满脸怔愕。
“所以任何人处在我妻子的位置上,我都可以尽夫君的本分去维护她,但情感上,我回馈不了哪怕一丝半点。亦如幺娘,我与她成婚数年,可每日与她说的话也不过三句,可谓相敬如宾。二娘,你是热烈如火的性子,从来爱憎分明,若你我当真结成连理,那你可当真能受得了日复一日的冷落?也别想着能捂热我,须知石头是捂不热的。”
袁妙妙张了嘴,很想说她能,只要能天天见着人,哪怕不说话也成。可不知为何,话语却迟迟吐不出口。人都是得寸进尺的,见着了人就想让人与自己说说话,说了话怕也不满足,还想着让对方眼里有你,心里有你。若是成日面对着人,但对方的眼里却看不见你,看得见摸不着似的,仿佛一个屋子里的陌生人,光是想想那样抓心挠肝的场景,她都觉得要抓狂,发疯。
“二娘,坦诚与你说,我对男女之情真的提不起丝毫兴致,就算当年放弃幺娘娶了你,最后你我二人怕也只会成为怨偶。与其走到那般地步,还不如各自安好。所以二娘,你放下罢。”
袁妙妙捂着嘴哭了起来,悲伤难抑。
记挂心里那般久的人,如何说放下就能放下。
陈今昭在寒风中静站了会,稍顷,方又说道,“其实这世间既有桎梏,却又另有精彩,你要是将目光朝外看去,会发现其实除了男女情爱外,还有许多有趣的事。我与你说说我在吴郡时候的见闻罢。”
江南的绣市繁荣,所以就形成了绣坊林立的昌盛之景。
因为绣坊招的都是绣娘,便于管理,所以绣坊主也多是女子。
而管理绣坊又岂是件易事,江南百绣争艳,要想脱颖而出本就难上加难,更何况平日里还要应对绣娘家人的寻事、被对头挖墙脚、绣品被偷梁换柱等琐事,甚至有些绣坊主还要面临来自娘家或夫家的背刺,所以能在江南一带站得住脚跟的绣坊主,无不是手腕过硬能力过人的出色之辈。
陈今昭讲了几个绣坊主的事迹,着重讲了吴郡的传奇人物吴三娘,如何从一个童养媳,忍辱负重,历经万难,最终爬到了江南地区数得上号的绣坊主的位子。
车内的袁妙妙听得入神,在听到吴三娘甚至将绣品通过福建海商运往瞿罗国,面上不由出现了惊叹与神往。
她从来不知,一个女子的人生也可以如此精彩。
“二娘,外面的世界很大,你我这方天地,不过是世间不起眼的小小一方罢了。若能走出去看看,你心境也能开阔许多。”
陈今昭劝道。她是真心希望对方能将心思放在旁处,有这执着劲,还不如下江南去开绣坊,趁着她外祖父家的势力还在,最起码不担心绣坊的初创阶段会遇到层层阻碍。
待过了最初的时期,将绣坊的情形摸透了,她是真的相信对方能将绣坊经营的昌盛。
有了事业忙着,或许袁妙妙也就能放下这些微末的情爱了。
“昭郎,你是不是希望我去江南,也去开绣庄?”
“是的,我希望你去。”
陈今昭未说的是,趁着她外祖父还在,给她跟袁母谋条后路罢。一旦她们母女最大的靠山没了……总不能指望着旁人的良心过一辈子。
“好,我听你的!”
袁妙妙掀开了车帘,眸光直直的望着车外立在寒风中的人。许久,哽咽了声,“昭郎,我们……还会再见吗?”
“二娘,知道彼此皆好便是。”
袁妙妙落了泪,好半会才说了声好。
临走前,她又哽声提了个要求,“我的名字不烫嘴,你可否唤我一声。”
陈今昭放缓了声,“妙妙,保重。”
第75章
三月初,右侍郎带着官兵抵达了睢阳府。
陈今昭与俞郎中马不停蹄的赶来拜见上官,禀报两人这段时间的勘察结果。两个多月来,他们二人走访了睢阳、澶州共八县,修理龙骨水车五架,调集水车、漕船各三十余、征调物料备齐沙袋、木桩等,同时勘察完毕河道状况、堤防状况、水文特征以及河平仓储备等情况。
可以说是,治淤前期勘察工作,他们二人已详尽完成。
右侍郎连连点头,满意不已。
“你二人做得很好,这笔定会如实记载在尔等此回治淤的功劳簿上。还是那句话,尔等尽心竭力,待功成那日,本官定亲自为你二人请功。”
他赞赏的看着二人道,目光转向陈今昭时,饶是过了刚才那会乍然一看的震撼,可再看过去还是有些惊叹。
底下官员究竟没有在干实事,不单能从其上呈的折子中看出,亦能从其外貌表象上探出一二。就如这陈郎中,在京见其时还是个白面书生似的清雅公子,如今不过两月光景,再见时却磋磨成尘面熏黑的模样,那对方这段时日是养尊处优的度日还是风吹日晒的干实事,他还能不知?
右侍郎来时,还一并带来了朝廷拨下的治淤银,共二十万两。此次官银并未如从前那般循各省驿道递来,却是由官兵直接押送而至。而负责押送官银的人,则是阿塔海。
刚出了府衙正堂,陈今昭就遇见了阿塔海。但见他一身甲胄,寒光凛冽,行走间金铁交鸣声铿锵,浑身充斥股肃杀之气。
见到她时,阿塔海惊然挑眉后嘿声一笑,那既憨又欠的模样,这才让陈今昭在对方身上,找回些在西偏殿时候的熟悉感。
“小陈夫子,你黑了呀。”
陈今昭冲他一笑,“你也没白过。”
阿塔海挠挠头又嘿嘿笑两声。再次打量着陈今昭,见对方着实不比在京都时细皮嫩肉官老爷的模样,不免关切问了声,“小陈夫子近来可好?穷乡僻壤的到底是比不过京都繁华,是不是太过寒苦,让夫子你不适应啊?”
“出门在外自是不比家里,但说寒苦也不至于,我倒也能适应的极好,放心便是。”陈今昭挥挥手不在意道,见远处的官兵正搬动官银入库,不由道,“我倒没想到,此次竟是由你带着官兵,直接押送官银过来。”
她之前听俞郎中说,他从前与右侍郎外出治水治淤时,朝廷拨的款项,在层层盘剥下,往往到他们手里的实际数目已十不存五。如今能一分不少的全额入账,于他们这些工部官员来说,着实是个大惊喜。
“也是顺道为之。”
阿塔海说过一句就不再提,转而说起鹿衡玉给她捎来包裹一事,“鹿大人托我给你带了个包裹,小陈夫子在此稍等会,我这就让人拿来。”
不过多时,阿塔海的亲兵就捧来了个巨大包裹。
在陈今昭还在震惊看着这半人高的包裹时,阿塔海龇牙咧嘴笑着从旁侧递来一封书信。
“鹿大人托我转交给你的。”
陈今昭接过了信,都不必打开来看,光是信封上张牙舞爪的'陈今昭亲启'五个大字,都能让人感到那股浓重的怨气扑面而来。
她打了个哆嗦,赶紧将信拢在袖中收好,等改日有了勇气再拆开来看。
与阿塔海又寒暄了几句后,她就急匆匆的离开了。
河南府二十八县征调来的民夫已经陆陆续续赶到,她与俞郎中等人接下来还有诸多事项要忙,实在没时间耽搁。
脑中闪过临去前,阿塔海扭捏的,欲言又止似是想与她说些什么的模样,陈今昭虽有些疑惑,但不过很快被诸多琐事占据心神,这事便也抛之脑后了。
睢阳、澶州两地八县开始投入治淤大业中,昼夜不停。就连春雨连绵时,黄河两岸的漕船也来往如织,官兵皆栉风沐雨,奔走各处,几乎没一刻得闲。
夜里,伴着沿岸号子声,陈今昭等工部官员随上官在岸边的帐篷里细勘明日工段图册,商讨着如何推进治淤方略,而此时的京中,平静的表面下却是暗潮汹涌。
沈府书房,烛火夜半未熄。
独坐在檀木桌前,沈砚许久的盯着案上摊开的密信,面色僵冷又寒冽。
“你们真要如此行事?”
“泊简你错了,非是你们,而是我们。”
沈砚攥了拳,忽然抬眸看向阴影处。
“这是悖逆,是不忠不义,来日载入史册,吾等皆为佞臣!”
“何为悖逆?何为忠义?”阴影处的人走了出来,满脸不赞同,“一个痴傻小儿,却窃据九五之尊,这才是大谬,是悖逆!吾等拨乱反正,还天下个朗朗乾坤,这方为忠义。”
沈砚咬紧牙关,生生忍了种种情绪。
他盯着来人,意图劝说,“七叔,此乃火中取栗,万不可取。悬崖勒马,犹未迟也,我们退出罢!”
“糊涂!”来人斥责,“开弓焉有回头箭!未战先怯,泊简,你真不像我沈家的儿郎。”
“七叔!你不觉得如今的沈家宛如赌徒,全副身家性命皆押于赌桌,一局定生一局定死,未免太过儿戏荒唐了吗!”
“自古成大事者何人不赌!不妨问问勋贵大臣的祖上,由何起家,不都是赌来的?不跟随着成祖帝起事,不赌成祖帝是最后的赢家,他们如何得以改换门庭、世代显贵!如今,吾等不过仿效昔年的勋贵罢了,有何不对?”
沈砚猛地站起来,声音急促,“可今时不同往昔!国朝可是日薄西山?天下民心可是向背已异?宫中那位权势又岂是危若累卵、一触即溃?而我们沈家,如今已然尊荣显贵,何至于要拿全族性命来赌、来拼!”
对方摇头,看着沈砚冷笑:“尊荣显贵?那是昔日的事!你不见沈家已日落西山?不见沈家来日之危?难道你要沈家坐等被上头那位削权夺势,断送百年荣华?不奋力一搏,就要任人宰割,只此一点,就值得全族去拼、去赌!”
沈砚手撑案闭了眼。这是赌徒的疯狂心理。
他有预感,来日开盘那日,便是全族上下死无葬身之地之时。
“目前这事且用不着你插手,你只管安心教导两位皇子。待来日,自有需要你出力的时候。届时,望你已经想通,莫再问这些蠢问题。”
沈砚依旧闭着眼,没有言语。
御花园的池畔观景亭,姬寅礼倚栏望着碧波池,指尖捻着鱼食,随手撒下。
夜里的锦鲤本在安静的缓慢游动,突闻水面上的动静,当即警觉的摆动鱼尾,惊碎一池春水。
刘顺禀完后,就垂手安静立在一旁。
公孙桓捋须,眸中暗芒流转,稍顷,看向倚栏喂鱼那人,笑问,“殿下,宫闱间已经风起云涌,那吾等是作壁上观,还是插手入局?”
“文佑觉得如何?”
“桓认为,那得视殿下的心情如何。”
“文佑,你说话还是那般得我心意。”
“桓还是那句话,这是桓之荣幸。”
主从二人说完,皆笑了起来。
姬寅礼招手让刘顺又拿来些鱼食,捻过些扔下去后,方语气轻缓的道了句,“他们闹他们的,咱依旧静观便是,反正又不是我儿子,我操哪门子的心。”
“殿下说得极是。”公孙桓起身也来到围栏前,也与刘顺要来些鱼食,抓了把洒向湖面。看着争先摆尾浮出水面的大小鱼儿,深纹密布的眸子闪过凌光,“不过说来,一旦没了指望,这些暗潮便也没了汹涌之机。”
姬寅礼微诧挑眉,看着他不由失笑,“文佑你,你真是……”
摆摆手,他摇头失笑了会,方道,“乏味可陈的日子里,看些乐子岂不有趣?左右不过股掌之物罢了,翻不了天,倒不如慢慢炮制,看他们上蹿下跳的还能整出何等乐子来。”
公孙桓想想也是,譬如此遭,他着实没想到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忠君体国的忠臣孝子们,竟能干出弑君的事来。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姬寅礼捻了鱼食撒下去,看着碧波池里你争我抢的鱼儿,轻笑了声,“说来我那四哥也是,着实不公,既给云太妃留了后手,怎可忘却同有皇嗣的丽太妃?”
“这般厚此薄彼可不成。”他朝刘顺吩咐,“去给丽太妃也送去道后手罢。另外,派个口条好的,去给她好生讲讲戚夫人与刘如意的事。”
刘顺领命无声退下。
春雨淅淅沥沥,一阵夜风吹来,扫了雨丝扑在人脸上,凉丝丝的。
公孙桓望着春日夜雨,欣慰感慨,“春雨贵如油,今年开春就下了几场雨了,可见今年定是个丰收年。
姬寅礼没有言语,倚着朱栏探出手,由着细细密密的凉雨打在掌腹,浸透朱色袖袍。亭檐下的宫灯随风轻晃,照得他侧脸时明时暗,让人看不真切。
五月,澶州的五处已治理完毕,现在只剩睢阳的两处河段。
陈今昭堪堪病好后,就撑伞去了堤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