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寅礼鼓噪二人:“既然尔等有如此雄心,吾为主公岂有不成全之理?这样,一会我就下个诏令,擢你二人为急先锋,率领这满殿的威武汉子,直接就杀去那些京官府邸!切记,莫要漏过一人,务必要从街头杀到巷尾,从西街杀到东街,就连南北巷里那三俩杂鱼也别放过,必要杀他个天昏地暗,鸡犬不留!”
拍拍二人的臂膀,姬寅礼说的狠辣,“犁庭扫穴,尔等不陌生罢?就按那标准来,斩其根,撅其苗,势必要将他们斩尽杀绝,一扫无遗。”
八尺的汉子听这话脚底都软了,再傻也知这绝不是好话。
阿塔海与章武噗通就要跪下,却被对方强行拉了起来。
其他武将们都缩着肩膀不敢吭声,此刻恨不能将脑袋一并按缩到脖子里,让人瞧不见才好。
“慌什么,这是好事,没了那群京官老爷,正好腾出位子给你们上位,也算成全尔等一番上进之心。是大好事,快都抬起头来,莫让人笑话。”姬寅礼轻责了声,转身就吩咐公孙桓,“收拾几张案桌出来,把堆积的那些个折子都挨个摆上去,另外也多拿几套文房四宝来,人数多,少了别不够分。”
众武官们目光惶惶的看着那公孙先生对着他们数人头,而后指挥宫人们从殿外抬来了一张张桌椅,捧来一沓沓纸还有毛笔、砚台,而后挨个放在每张桌面上。一个也不落下。
姬寅礼满目欣慰的环视众武官,“爱将们有上进之心,着实令吾心甚慰。来,都过来坐,日后没了那些碍眼的京官们,他们的位子可不就都由你们来坐?来,爱将们都过来,先提前适应一番。”
阿塔海他们虽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但一颗心已经先一步突突狂跳。在眼见阿塔海与章武被殿下拉着强行按坐在案前时,隐约意识到什么的其他武官们,脚底都不由得往后在挪。
“念尔等初临职事,今夜吾也不委以繁务,就且整理折子罢。”姬寅礼抬抬手,公孙桓就搬了两沓折子,各搬至两人案前,“将此些折子按轻重缓急先整理出来,每张折子需另外清晰列出条陈,不得有所疏漏。待吾批阅完,尔等还要送此些折子去往六科廊坊抄录一份……唔,瞧我给忘了,六科廊坊马上就要没了。”
稍一沉吟,他拍拍二人的虎背,鼓励道,“能者多劳,这活你们便也顶上。今夜就且做这些罢,待明早卯时前,这些公务当归整以呈,不得延误。”
望着案上高高摞起的折子,阿塔海脚底都在打晃。
“殿下我、末将……末将还是想带兵打仗……”
“那哪成,你们都去带兵打仗了,朝廷的这些公务谁干?”姬寅礼屈指轻点下那些折子,抬了眼皮笑看二人,“以后,在外领兵作战就由乌木他们去。内政方面,还是要仰靠尔等,毕竟他们太没志气,不敢挑衅文臣也不敢打文臣脸,连杀光文臣自个来顶上的想法都不敢有,着实让我看不上。”
阿塔海等人此刻张大了嘴,糙砂般的脸膛紫红的滴血,又冒汗,焦急如焚的想跟殿下说不是这样的,他们不想杀光文臣不想自个顶上,可各个笨嘴拙舌的,直咽唾沫也愣是憋不出句完整话来。
眼见着他们殿下话毕后,就径直抚袖转身离开,众武官们急得满头热汗,想追又不敢追的巴望着对方背影,各个都急出了颤音。
“殿下……”
“殿下……”
“殿下……”
在即将踏出殿门时,姬寅礼脚步停了下,转过脸环视众武官,“再次提醒一番,明日卯时之前,尔等需将公务按时呈交,不得疏漏,不得延误。”微顿,他道:“此为军令。”
语罢,抬步离开,背影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殿内的众武官如坠冰窖。
都是行伍出身,没人比他们更懂军令二字的分量。
军令如山。军令两字一出,便意味着,今夜让他们处理这些公务的话,并非殿下随口的一句玩笑,而是他们不可违抗的命令。
他们僵硬的扭动脖子,看向那一列列书案上高高摞起的折子,还有那一沓沓的空白宣纸。想到今夜就要按照殿下的要求,将这些折子整理归类、列出条陈还要誊抄记录,想到要在那一沓沓的空白宣纸上写满了字,再想到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自己……一时间不由都脚底发软,两眼发黑。
武官们求救似的望向公孙桓,阿塔海八尺高的汉子都快哭了出来,“公孙先生,您帮咱们求求殿下罢,咱们以后不针对那些个京老爷们还不成吗?”
公孙桓恨铁不成钢的冷扫他一眼,“我看你还是不知错在哪!阿塔海,能不能用你那榆木脑袋想一想,你与那些京官有什么怨什么仇,他们碍着你什么了,怎么你就非得针对他们?”
阿塔海张嘴还想辩两句,公孙桓抬手制止懒得听他说那些蠢话。
“阿塔海还有章武,我不说旁的,就说你们二人也算是跟着殿下最早的那批老人了,乌木、魏光还是晚些年才投奔过来。可观后来呢,人家两人早已为帅做将,可以各自统御一方兵马外出作战,现今更是分别为提督与校尉,统管京中禁军或兵马。再反观你们!”
公孙桓重重叹口气,“十年了,你们做了十年先锋官。现在入了京,还是做的前锋参领。阿塔海,章武,你们能说是殿下不重用你二人?是殿下没扶过吗?是扶不起来啊!”
“你们作战是勇猛,但无谋,这让殿下如何敢用尔等为将?让你们读书,都不肯,让你们识字,却都宁愿去挨军棍。自个不上进,还指望旁人硬扶?”
“瞅瞅你们干的这些糊涂事!旁人几句话的功夫,就能挑唆的你俩上蹿下跳,就这样还想将文臣取而代之?你们的脑子玩得转?平日里还总看不上乌木,瞧不上魏光的,你看人家可有被人撺掇两句,就上杆子做那急先锋去挑衅京官、殴打文臣?”
公孙桓见两人低着头羞愧难当的模样,缓了口语气,“我知你们心中一直憋着气,不忿乌木他们后来居上,官职远超于你们。但这决不能是尔等做旁人手里刀的原因!扪心自问,殿下待你们如何?每年四时八节分下的赏赐,哪年殿下不从自己的私驽里额外分出份拨予你俩?粮草、兵器,哪回不是紧着你们先来?甚至怕你俩口无遮拦乱得罪人,殿下私下还特意嘱咐乌木他们,说你们向来性情直,但有口无心,希望他们能多包涵些莫要多与你俩计较。殿下如斯关照,你们还待如何?”
阿塔海与章武听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咱们不是对殿下的安排不满,咱们只是……”
公孙桓摆手,“你们的后路殿下早有安排,按照军功来算,是足膺封爵了。”说着,环视其他屏息静听的武官们,“尔等也是一样,殿下赏罚分明,只要军功足够,该是你们的,自不会少你们半分。当然,若要在官职上再进一步……那就先努力将字认全了再说。”
阿塔海狠擦把眼,冲殿外方向跪地抱拳,“愿为殿下效死!”
章武等人也齐齐跪地抱拳:“愿为殿下效死!”
公孙桓慢悠悠喝口凉透的茶,说道:“距离卯时不足五个时辰了,要是不想违抗军令,各位还是赶紧点忙起来罢。”
一句话,让阿塔海等人的表情齐齐裂开。
武官们挪动僵硬的大腿,各自择案落座,翻开本折子后,皆是如出一辙的呆滞表情。
密密麻麻的方块字,它们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它们。!
第22章
今早的宣治殿前广场鸦雀无声,只有一声又一声军棍击肉的沉闷声响,自跸道上方的殿门前传来,重重砸在阖朝百官耳中。
殿门前,二三十个军汉赤裸上身,正排成两列遭受棍刑。即便高阶下的廷臣们隔得有些远,但那行刑之人挥舞军棍的力道、以及那些军汉们后背鲜血飞溅的场景,还是能让人看得一清二楚。
全程没有惨叫声与痛呼声,只有声声入耳的军棍杖打声,可正因如此,反而却更令人心惊胆裂。
昨日还趾高气昂的军汉们,转眼就得此下场,陈今昭并不感到幸灾乐祸,只觉后背阵阵发凉。
刚才宫监宣读的那数条罪状中,其中一条便是未按时完成摄政王千岁指派下的公务,虽他们挨这几十棍刑是数罪并罚的结果,但单单这一条就足矣吓得她魂飞魄散了。
若是她当初所做赋文始终不能令那摄政王满意,是不是今日,她也要步这些军汉们的后尘?光是想想,都要不寒而栗。
沈砚与鹿衡玉显然也想到了这层,后背都起了层白毛汗。
这些还都是那位殿下的老部下,犯了错也是照样挨打,换作旁人又怎敢奢望其手下留情?
阿塔海与章武作为带头闹事武官,各受棍刑八十,就是在军中也算是重刑了。其他武官们则各受棍刑六十。
可即便是六十军棍,中途亦有人撑不下去,昏厥过去。但就算如此,行刑也不会终止,殿前两侧的守卫会很快上前,一左一右将人架起继续施刑,没有丝毫留情可言,无声向满朝文武诠释了什么是法不容情。
阖朝百官神态各异,有人淡定如常,有人心有余悸,有人惊疑不定,也有人两股战战几乎站立不住,更甚有人直接委顿于地。
公孙桓立在阶前冷眼看着,不置一词。
终于,殿前的军棍击打声停了。很快有两队兵士抬着担架迅速上阶,将挨完棍刑的军汉们抬了下来。
军汉们站着挨打,横着被抬出去。他们面若金纸,无不被去了半条命,横在担架上被抬走时,后背滴下的血在白玉石阶上留下长长一串,放眼观去,骇人眼目。
散场后回到各自衙门很长时间,众人都惶惶难安。
今日翰林院的气氛也格外沉闷,整个殿里近乎鸦雀无声,诸位同僚们都闷不做声的在案前低头做着各自公务,不复往日偶尔还有些忙里偷闲的轻松氛围。
就连他们上官,也不复往日喝茶看曲谱的悠然,竟破天荒拿出积攒已久的公务,开始兢兢业业批阅起来。
巳时二刻,突如其来的一队铠甲齐整的兵士,打破了翰林院表面的宁静。为首将官的直接抬手朝上官出示了摄政王手令,随即一挥手,其后擐甲执兵的军士们就蜂拥闯进殿来,不由分说的拖走了两个翰林院学士。
翰林院其他官员满眼惊恐的看着这一幕,直至那俩被拖走的同僚没了踪影,他们的手脚还在发着抖。
就连上官也掏出帕子不断擦着额上冷汗,脑中拼命回想着,近来有没有做过可能犯在摄政王手上的错事。
接下来的一整日,众官员都在惴惴不安中度过。
好在,一直到下值时分,也再没有凶神恶煞的兵士们闯殿拿人。
下值的时辰一到,翰林院众人就手脚麻利的收拾东西蜂拥而出,宛如死里逃生般,真是片刻都不敢耽搁。众人脚步生风,简直恨不能插翅飞出宫。
直到归家,陈今昭的心都在砰砰砰直跳。一连喝了两碗压惊茶,她的面色才勉强恢复如常。
陈母忧心问:“朝局不是稳当了吗?怎么又凶险了起来?”
陈今昭也不便多说,也只简单道了句:“只是一时的,过这段时日便好了,不碍事。”
幺娘坐在一旁低头静静补着官服,抿唇不语。
陈母望着那已经褪色的官服,叹口气:“当年若是不进京就好了。今昭,真不能想法子辞官吗?”
抱过小呈安在怀里给他擦擦额上的热汗,陈今昭也无奈摇头。这档口辞官,跟直接找死又有什么区别。且先熬着罢。
陈母看了眼幺娘,迟疑半会,到底开了口:“我听锦绣布坊的掌柜的说,那袁家……袁家二姐近日跟着夫婿回京了。”
闻言,陈今昭不自觉轻蹙了眉。
陈母也愁眉不展,她也当真是怕了那个胡搅蛮缠的娇小姐。当时那袁二小姐闹得动静可不小,别说街坊邻居了,就连东西街的贵人们,怕也少有不知道的。
“没事,都过去这么些年了,况她也早为人妻为人母了。”陈今昭掰开桌上的苹果喂给小呈安,“若有宴会邀请,一律推了,尽量莫要让幺娘去参加。”
耳边听到自己的名字,幺娘手里的针一抖,差点扎破手指。
陈今昭见了,就关切道了句:“你当心些,仔细莫扎着自个。若是累了,就回房歇会,反正还有套换洗的官服,不急。”
幺娘细若蚊蚋的说了声不累,然后就低头继续缝补。
收回眸光,陈今昭问向陈母:“她为何突然归京?只是探亲,还是要长住?”口中说是没事,但当年那袁二小姐一系列操作当真是吓怕了她,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何尝不怕那性子执拗的袁二小姐会再起什么波折。
“听那掌柜的说,是那袁师给她夫婿在京中谋了个差。”
陈今昭深吸口气,这得多想不开,这档口来京城谋官。
不过这件烦心事在脑中转过半会就撂开了,统共南巷与东街相隔甚远,平常应也难以遇见。
翌日大清早,陈今昭就从鹿衡玉那里得知,昨日那群兵士何止是闯他们翰林院抓人,各部都有官员被他们当场拖走。甚至昨日的朝会上,摄政王直接下令将多达十数人的朝臣拖了下去,罪名当场就判了。
据鹿衡玉得知的情报来说,这些犯事的朝官们,命硬的留了条命,带着全家流放岭南去了,命好的好歹保住了一家老小,只是被掳了官职与功名,打回原籍而已。至于时运不济实属命衰的,则是直接被判了斩立决,连回旋余地都没有,当时就被押往午门即刻问斩,人当场就没了。
他们翰林院那两位同僚算是命好的那类,只是被掳了功名与官职而已,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一路上,两人皆心有戚戚。先帝一朝刑不上大夫,他们入朝两年甚至连廷杖都未曾见过,哪知到了摄政王一朝,却见证了何为屠刀专斩士大夫。
压抑的氛围在蔓延在朝内朝外数日,直待临近休沐这日,沉闷紧张的氛围方有所缓解。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翰林院的上官补了缺升职了,官升一级,以后每日清早,便可以随着他们部门最大上官赵掌院一道上朝去了。
但在陈今昭瞧来,她这上官丝毫没有升官的喜悦,反而全身隐隐透出股即将大祸临头的惶恐感。
想想也是,要是换做她每日上朝战战兢兢直面那位不说,还要提心吊胆唯恐哪件事做的不到位、就要落个被当庭拖走的下场,那她也得惶恐至极。
因为与沈砚、鹿衡玉他们定的是酉初时分赴宴,所以休沐这日她也没起早,直接睡到日上三竿方起。
一觉睡醒,顿觉神清气爽,一扫前段时日的萎靡。
穿戴齐整后,陈今昭刚打了水在洗漱,就忽听外头传来阵粗嗓子的嚷嚷声,“陈、陈大人在家吗?”
颇为耳熟的粗嗓门入耳,陈今昭当即脸色一变。
几个一瘸一拐的莽汉杵在陈家门口,不由就惹得左邻右舍的人都悄悄探头出来瞧看。
“那个探花郎,他……他真住这啊?”有莽汉不敢置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