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放心再让她来回奔波,她当然也不会逞强,这样的时候自是安然养胎要紧。至于前朝,他给出的理由是,派陈侍郎督造皇家外苑去了。本来说她去督造皇家陵寝反而更安全隐蔽,但他觉得不太吉利,遂就换了个那般不算完美的借口。
不过他二人皆不在意便是,反正她也不出现在人前,朝臣们信不信的有何打紧。
姬寅礼看了眼她手里的冰碗,里头的花蜜露和瓜果都空了大半了,不由就从她手里接过,低声劝道,“青娘说了,也不可过多贪凉。”
陈今昭点点头,抬了眼帘细打量着他额头。
当日他磕了个不轻,整个额头都直接肿了起来,这两日倒是消肿了,不过还是青青紫紫的一片,看起来还挺瘆人。
“怎么瞧起来没好多少,这两天有按时抹药吗?”
“天天抹着呢,不过可能是当日撞的重了,少说也得再过些时日才好。不碍事,不用操心。”
姬寅礼把冰碗里剩下的瓜果蜜露吃完,随手搁在石桌上,不甚在意的回道。太医给开的那些药他当然没抹,那些药里的成分无不都是活血化瘀的,他哪里敢沾染到分毫。
陈今昭又看他脸上其他处残留的些许淤青,忍不住问,“公孙先生看你这模样,没大惊失色的问你这是怎么了?”
其他朝臣们不敢直视王驾,不代表公孙桓不会啊。
“如何能不问。”姬寅礼倒了碗冰凉的酸梅汤仰脖喝下,然后偏眸笑觑着她,满足了她好奇心,“他何止大惊失色,还目瞪口呆,连声追问我是在宫里是出了何事。”
陈今昭想象着当时的场景,也忍俊不禁起来。
“那你如何回他的?”
“还能如何回,直接就告诉了他,不必再挂怀嗣子一事,我有后了。”他朝她伸臂过来,小心翼翼将人揽入怀里,掌腹虛覆着她小腹,似是生怕惊扰到里面正在孕育的生命,“我告诉他,我有了血脉相连的骨血。”
陈今昭在他怀里找了个舒适的地方窝着,手指攀上了他的手背,带着力道让他那微微发烫的掌腹贴上了她的小腹。
他的喉结几番滚动,呼吸都不由克制的放轻。月份尚小,其实也感受不到什么,但此时隔着衣料,他却似乎都能感受到,一种血脉相接的隐秘悸动。
她抬了指尖轻戳了下他的腰腹,催促道,“然后呢,接着说啊。”她听得正起劲呢,焉能没了下文。
回过神,姬寅礼无奈看她一眼,就轻笑着继续道,“闻言他自然大喜过望。但似又不敢相信,连声追问我可是真的,莫不是哄他开心。简直都要问烦了我,也不找个镜子照下看看,我哄他个老男人做什么。”
陈今昭在他怀里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要当真将心里话说出口,那公孙先生少不得想,好生庆幸自己不是个年轻男子。可能半夜醒来,都要抚胸两下,连声嗟叹,庆幸自己是个老男人。”
听她拿话打趣他,他好气又好笑的捏下她脸颊。
“你还好意思说这话,当初,我可是被你骗的着实凄惨。夜夜入我的梦,搅得我不得安宁,摧心挠肝的没少折磨自己。”
“这哪里怪得上我,我还觉得屈的慌呢,好端端做着官,忽然一日被人提了荒唐要求,当时对我而言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啊。”
姬寅礼知当年确是自己做事不光彩,自己有错在先,唯恐她翻旧账,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就忙接着说那公孙桓。
说公孙桓得了准信后如何开怀,如何连声跟他道了好几声贺,喋喋不休的与他说了好些话,离开时甚至还忘记跟他告退。
还说那公孙桓几多纠结,既想为皇儿积德,又不想轻易赦免牢里的死囚,宽恕这些罪人,所以左思右想后,就出人意表的派人去急购了批鸡鸭鹅,然后亲自送到山上放生去了。
两人靠在汉白玉栏杆前拥着说话,你言我语,缠绵低语,笑声自凉亭传出到荷塘,伴着徐徐夏风传到远处。
本以为一切都像好的方向发展,她养胎的日子会一直这般安稳的度过下去,直至瓜熟蒂落那日。
谁也没想到,这日过后,形势会急转直下。
她的孕期反应愈发强烈,一日甚过一日,简直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本来只是热着时,才会有些心慌头晕反胃的反应,短短几日的功夫,已经发展到随时随地都绞着的难受。
她开始吃什么吐什么,哪怕稍有一丝一毫味道的菜肴,不用入口,光是端到她面前来,都能让她吐得胃部绞痛。
起先吃用些冰碗或酸梅汁会好些,可渐渐的,连用这些东西也会一概吐出来。
昭明殿的气氛渐渐压抑,朝中已连着三日罢朝,姬寅礼寸步不离的守在她跟前。这些时日何止是她瘦了,他也肉眼可见的消瘦许多。
青娘用了许多法子,可无论是扎针还是用药,都是刚开始管用,但用不了一两日就完全失了效果。
原先青娘还觉得这只是反应大了些,只要熬过这一两个月的孕初期就可,可眼见着连着半月,这反应愈发剧烈,到今日已经连米汤都喂不进了,她也不由惊惧了起来。
“得让我师傅来。”她摸着陈今昭的脉象,现在也有些拿捏不准,脉象看似正常,但这反应着实不对。她心中隐有不妙之感,按捺住心慌,对旁侧那强抑着沉郁的殿下告罪道,“殿下恕我医术有限,不敢轻易下论断,我已飞鸽传书给师傅,他现在已经在路上,具体还是得等他老人家来了再说。”
陈今昭躺在榻上,满头冷汗,刚又吐过一回的她,此时只觉得胃里像是刀在绞着一般,让她整个人都有些轻微抽搐起来。
她心里隐隐有些怀疑,大抵是昔年那副猛药的后遗症。
虽说这些年已经被治个七七八八,但焉知没有隐蔽的后患残留身体深处,只待某个时机就会突发而出。
就譬如此刻。
姬寅礼闻言握了握拳,他此刻暴躁的想杀人,很想质问青娘,为何先前好端端的,现在她情况却突然急转直下!
没法子,如何会没法子,她身子明明被养的很好,先前无论汤药还是滋补的膳食,无不按时用了,能蹦能跳的,身子骨康健的很!
仅仅是怀了孕,人却被磋磨成这样模样,却还跟他说没了法子!
只是当着陈今昭的面,他生生忍住了这口火,寒声发问,“你师傅还有几日会到?”
青娘屏息,“最迟五日。”
姬寅礼没再说什么,上前到榻沿坐下,抬掌轻着她的脸。
消瘦的脸庞冰凉的却是涔涔冷汗,早些时日红润的脸色,如今却没了血色,看起来比雪还白。杏眸都凹陷下去,本就清瘦的人,如今都能摸出骨头来。
一股巨大的恐慌感兜头罩来。
此刻见她紧闭双眼,浑身轻微抽搐发抖,他双掌也抖了起来,急切的想触摸她却不知何处着手,看她似块脆弱的薄冰,仿佛轻轻一触就能碎了。
“来人!来人!”他朝殿外暴喝,“把太医都给我请来!”
第147章
陈今昭用尽全力拉住他的袖口,他拢握住她苍白冰冷的手,眼里布满了血丝。
“你的性命最为要紧。”她的手也那般瘦削,他握着都似握着冬日的枯枝。姬寅礼紧咬牙关,下颌线绷的近乎要断裂。”其他的都可来日再说,唯独你的性命,等不得。”
话虽如此,可在太医来之前,他还是拢了层层帷帐,仅让她露出一截臂腕出来。
太医们轮流上前把脉,青娘在榻侧详细描述症状。
十数名太医诊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根据脉象及青娘提供的症状信息,他们小声商议了好一会,最终得出了结论,向榻前坐着的摄政王郑重禀道,是妇人怀孕常见的恶阻之症,待熬过了孕初期就会恢复如初。
“熬?”姬寅礼举过榻间人已见嶙峋之态的手,抑怒道,“呕恶频作,食之即吐,这种状态已足有半月!人都磋磨成这模样了,你们告诉孤还要熬?如何熬,怎么熬,要熬到何时!”
“孤在这不是要听你们支吾其词,泛泛空谈!孤要的立竿见影的良方!要她药到病除,能止吐,能吃用些东西,要她立见成效的好起来!”
太医们慌忙连声告罪。
专攻妇科的太医只能顶着上头的盛怒上前,献了几个和胃止呕的药方,还有按摩关穴、艾条温灸等缓解症状的良策。
听着这些耳熟的药方良策,姬寅礼的心却在不断下沉,这些都是青娘用过的,起先还多少管些用处,至现在早已不见丝毫成效。
“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他法子?”
殿内鸦雀无声,太医们缄默无言。
再次问了青娘那华圣手何日到京后,姬寅礼挥退了殿内所有人,唯剩他二人在阒然无声的空间里相对相望。
“最多再撑五日。”
他拢握着她泛着凉意的手举到唇边亲了亲指尖,声音放的很轻,连呼吸都克制到极端,似乎唯恐将榻上的人吹散了。
陈今昭看着他眸里的血丝,很想伸手去触摸他的眼角眉梢,抚摸他憔悴的面容,却没有力气。这些时日,他也消瘦得厉害,颧骨都稍有些凸出了。何止是她不好过,他也心力交瘁。
“我……撑得过。”
她勉强对他露出抹苍白虚弱的笑来。
她本想安他的心,可见她青丝散乱铺陈,眼眸神采涣散气若游丝的模样,他却只觉遍体生寒,双掌都近乎要拢不住她纤细的手骨。
“别说话,留着力气好好将养身体。”他伸出一手来去给她整理发丝,竭力克制着手不颤抖,“会好的,一切很快都会好起来的。”
看着她闭了眼又陷入了睡梦中,他忍不住抬着有些发抖的手,轻轻挨近她的侧颈。感受着那处微弱的颈脉,他彷徨恐极的心,才能获取稍许短暂的安宁。
未及五日,华圣手进了京。
当日,他就被马车用极快的速度拉到了昭明殿。
先去偏殿洗漱了大概,从上至下换了赶紧衣服,他才被宫人带到了内寝。
寝房内静的没有一丝人气,宫人们来去无声,身上不见任何配饰,发间也只有简单素簪。整个寝殿内的空气也干净至极,不闻一丝一毫异味。
华圣手面色郑重,快步进殿。
一别经年,他还是老样子,童颜鹤发、仙风道骨的模样,只是不同于往昔的老神在在,此时的他寿眉微锁,略有凝重。
内寝里点着几盏宫灯,光线不明不暗。
榻边坐着人微微佝偻着背,侧坐着不错目的望着榻间方向,高大的身躯在帷幔上落上抹沉默的剪影。此刻听得动静就侧过脸来,眼周凹陷,颧骨突出,看人的目光里,似于平静中带着股无形的凶恶。
华圣手心中隐隐一跳,无声行了一礼。
姬寅礼起身让开了位置,轻手拉开了些许帷帐,颔首示意对方近前。
华圣手放轻脚步近前,于榻前坐下后,第一时间看向上的人。病容苍白,气若游丝,胸口起伏微不可见,整个人消瘦的好似只剩一把骨头,与上一回见时那面色红润生机勃勃的模样,判若两人。
即便青娘的来信中早有描述,可到底不及亲眼所见来的震撼。但他面上没表现出什么来,垂着双目,不动声色的把脉。
一刻钟后,他收了手,榻边之人则弯下身来,小心翼翼托着那无力垂落的手腕,放回了锦被里。
华圣手打开了药箱,直接取了排长短不一的细针出来。
见对方未与他商议就直接取针近前,姬寅礼非但没有不悦,反倒眉目微动,晦沉的眸里破开丝光亮,隐隐带着希冀。
他小心将被子掀开后,就赶紧退到一旁,不敢打搅对方施针。可双目却紧紧随着细针而动,又不时急遽抬眼看向榻间人的面庞,眸光压抑又激动。
又是一刻钟过后,华圣手收了针。
与此同时,榻间的陈今昭眼睑轻颤,缓缓睁了眼。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她的感受也渐渐清晰了起来。这一刻,她的身体感到前所未有之轻松,此前身上那股沉浊的、滞涩的、胸腹间无时无刻不在翻涌的难受感、绞心感,好似一夕之间尽数消散。
久违的轻松舒适让她眸中焕发了几许生机,转动着眸光环视四周,然后就看向榻边站着的男人。
“殿下……”
她微微蠕动唇瓣,声音虽细不可闻,可让人从中看到了勃勃生机。
姬寅礼双掌微颤,凤眸宛如死灰复燃,亦焕发了生机。
他两步冲到榻前,俯身轻颤的捂她的脸,嘴唇动了又动,才从喉间挤出抹干哑枯涩的音,“怎么样,可好些了?”
陈今昭点点头,这会好些了,不免觉得浑身僵硬酸痛,就想着撑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