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顺先前在膳房内备膳,这会刚回来,听到唤声就急三火四的忙进殿。
姬寅礼看向他,疾声嘱咐:“速找人去工部衙署看看陈侍郎在不在,让她来上书房见我。”
陈今昭这会没去衙署,而是出了宫。
她此时心乱如麻,如何还能处理公务,倒不如先回家去好好想一想。
可最终也没能回家。马车行至中途,她让长庚寻个僻静地停了车,下来后走到路边的道行树旁坐下。
树木枝叶繁茂,夏日的阳光透过树冠洒落斑驳的影子,投落在她背上。周围蝉声此起彼伏,响彻在这片树荫之中。
陈今昭望着地上斑驳的光影,许久未动。
她分不清在上书房殿前时,那一瞬息的心情如何,但总归是翻江倒海的,各种滋味都有。
要是他当真要选秀,成婚生子,那她要如何做呢?
或许,该问的是,她能怎么做呢?
他有基业要继承,他需要妻子需要子嗣。
她给不了的,自要有旁人来给。
所以她即便不知自己接下来要如何做,但潜意识却明确知晓自己不该怎么做。就如殿前那般,她无声后退。
她吵不得,闹不得,于她而言最安全的做法,就是体面的当不知道。来日,他对她摊牌了,她再体面的退出。
这一刻,她突然清醒的认知到,两人地位的不对等,这是爱无法消磨掉的。甚至这种不对等,已经深刻于她的骨子里。
第144章
姬寅礼翻身跃下马背,疾步匆匆朝她走来。
盛夏的天炙烤的他面上蒙了层汗,他身上还穿着尚未来及脱的朝服,目光锁定在她身上,步履急切的朝道边方向而来,袍摆都似随着步伐生风。
陈今昭闻声抬了脸,见到来者竟然是他,内心并非不惊异不触动。只是张着口,想说些什么,可喉咙却似堵了块巨石,悉数阻住了她的话语。想从道边的石墩上撑身站起来迎他,可手脚却似没了力气,双臂软绵的垂在身侧。
她就这般仰面望着他走近,恍惚,怔然,不知所措。
姬寅礼在距离她几步远处停住。呼吸略显急促,着紧而锐利的目光迅速将她扫视一遍后,视线就沉沉锁在她面上。
来的一路上,他焦急而忧心,得知她为此坐在路边黯然神伤,真恨不得即刻飞到她身边,向她阐明事情的来龙去脉,解开这个误会。
但此刻见了她,见她孤独的呆坐在道旁,失魂落魄,寂然无言,见她饶是见他过来,却依旧一言不发的模样,他胸腔里的这颗心,在惊痛与酸涩之余,又有股难掩的失望与沉怒悄然滋生。
“陈今昭,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问的?”
她焦敝的唇动了动。按照她内心的设想,她此时最该做的应当是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当做什么都未听到、什么都不知道。可她试了又试,发现原来要做到“体面“二字,竟也这般艰难。
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她颓然垂落了脸,与他的视线避开。
看着她面上闪过的黯淡难过的神色,姬寅礼整个胸腔像是被塞了湿棉,憋闷的他难受至极。
再也忍无可忍的抬步上前,他半蹲下身来,一把握住她晒得有些发热的脸庞,抬高面向着他。
“看着我,低着脸作甚!我是洪水猛兽吗!”他沉着眸钉入她眸底,目光犀利似能刺透人心,“在上书房殿前那会,你走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当面问我?你大可将质疑、心酸、难过、愤怒,统统甩在我脸上,为何却要一言不发就退!”
“这么多年了,你我相识这么多年了陈今昭!我就这般不值当你信任,连让你推门问上一句都不敢?”
他呼吸急促,面上沉怒之下,是隐隐浮现的失望。
“我以为,你与我早已交心,吾二人之间心心相印,再无隔阂。可此刻我发现,所谓夫妻一体,同德同心,好似还是我的一厢情愿!陈今昭,是我这些年对你表达的情意还不够,还是何处做的不到位?我都恨不得将胸膛剖开给你看,你究竟还要我如何来做!”
一番话,声音不重,却震耳欲聋,似能击痛人的心。
陈今昭望着他漆黑凤眸里的隐忍与失落,用力眨了眨眸,隐去其间的水光。
“你已经为我做的够多了,不需要再做了。这回不是殿下的问题,是我的。”她蠕动着唇,气息并不稳,“是我不自信了殿下。我信殿下待我深情厚谊,可我也信情爱瞬息万变,我不敢问,是怕你已经对我过了那段深切迷恋的时候,怕我在你心里已经不再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我怕我问了,会惹你厌烦,让你为难,怕你会嫌我不识趣,不会自觉闭嘴。”
她的手指不自觉攥进道旁的泥土里,声音细颤而涩然,“是我,又不够果敢,那般惜身惜命。怕爱驰则恩绝,所以不敢去试探你的底线,去招惹你,惹怒你,唯恐给自己招来祸端。”
“明明你已为我做了那般多,可我还是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说到底,还是我勇气不足。故而非殿下之过,是我的错,是我不够敢爱敢恨,是我那般惜身怕死,时时刻刻想给自己留条后路。”
她对上他的眸光,竭力想将情绪逼回。她不知此话一出,他二人的关系会不会降到冰点,她与他的感情会不会就此走向末路,但她还是想坦诚的道明,不愿意骗他。
在他到来前的这段时间,她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在这样不对等的关系下,她没法对这段情感全力以赴。他付出了那般多,却得不到相应的回报,换作是谁,只怕都要怨而生忿。
“是我对不住殿下,没法将身心尽数托付。你……怨我罢。”
姬寅礼托着她的脸定定看着她,看她强自镇定的撑着眸,极力掩着自己的情绪,似不想在他面前露了怯,现出脆弱的原形。但她的眸又那般清润透彻,让他一眼就望到了底,那双清眸深处的水光都快要泛滥上来,又哪里是能掩藏的住的。
他握住她攥紧道旁沙土中的手,掏出干净帕子给她一点点擦拭着手上的泥。捋开她的手指,他一根根给她仔细擦净,遇到被砂石刮出的痕迹,就低头轻吹两下。随着泥污被一点点擦净,就露出了她本来细白柔软的手心。
陈今昭看着他低眉敛目为她擦手的模样,怔怔看了会后,朝旁侧移开了脸。却偏开脸那瞬,她的后颈覆上了只温厚的手掌,覆着力道将她的脸按入他有力的躯膛上。
“无错,你无错。”
他声音低沉缓慢的响在她耳畔。笃定,平静,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她靠紧了他,闭了双眼。
夏日的风带着滚烫的热意,吹拂在两人周身。
蝉声愈躁,可此时道旁紧拥的两人却觉此刻寂静,唯余各自拼命压抑的呼吸声。
感受濡湿的水意浸透他的衣衫,姬寅礼只觉胸前被打湿的那处,似被活生生烫掉了块皮肉。仰脖微微吐息,此刻胸中的酸涩尽数盖过了其他所有情绪。
于此一刻,他终于读懂了些她长久以来的不安。
她非是不信任他,防着他也非是她本意,而是长久以来行走在生死边缘的恐惧,桎梏住了她。其间,怕自也少不得他的功劳,昔年他对她的生杀予夺不过一句话的事,可于她而言,何曾不是难以磨灭的阴影。
故而,这非她之错,不能怪她。
只是该是何等的不安感,才能让她稍有风吹草动,就惶惶觉得性命难保,怕
会招来杀身之祸。
他无法去细想,因为哪怕往此间稍微去想,都只觉心如刀绞。
“你做的对,惜身惜命何错之有,与其让你敢爱敢恨,拿性命去奔赴个未知的来日,我宁愿你始终这般防着我,全须全尾的安然活到老。”
抬掌轻抚她的发,他声音低了三分,“古来早年英明,晚年昏聩的帝王将相比比皆是,还有那些佳丽,红颜尚在时独受恩宠,衰驰而恩断的例子也不遑多让。虽现在的我无比肯定我此生非你不可,但焉知来日的我,会不会做出混账事来。”
“所以陈今昭,就以你从前所说的那般,别去赌一个男子的良心。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安心怎么来,若觉得我所为不值当你付出真心,你就多些保留,若觉得我值得你信任,也不妨放开些心防。”
他掌腹向下轻抚着她轻颤的背,“不用怕,我永远给你后路。怕什么呢,与你光明正大成为夫妻,昭告天下这样的美梦,我已经很久不做了。”
“故而,就始终将保身放在首位罢,对我,永远保存分警惕。昭昭,我惟愿你此生安稳、开怀,亦惟愿此生与你朝朝暮暮,懂吗?”
陈今昭泪涌如注,摇了摇头,双手用力回抱住了他。
“殿下何必待我如此宽容……你坐拥九州,要何没有。”
她细语哽声,“我给不了的……旁人可以。”
他笑笑,揽着她转身也同坐在道边,听着耳畔徐徐吹拂的夏风,感受着蝉声在树间回荡。
“要是我想要的旁人能轻易给予,那这么些年来,我也不会对你一直纠缠不放,直至今时今日了。”臂膀揽紧了她,他抬眸眺望着远处天际,低沉着嗓音道,“不过虽说你可始终对我存些保留,但也不妨对我多些信心。我对你,真是恨不得能挖出心来啊,陈今昭。”
陈今昭的脸庞紧紧贴靠在他宽厚的怀里,感受着他胸腔深处传来的有力跳动,内心深处不知不觉滋生种前所未有的安定感。
“现在可以问了吗?”
听到他突然低语发问,她深呼口气,平了平情绪。
窝在他怀里伸手擦净面庞后,便简单说了在殿前听见他二人谈话的事,并问他此番选秀是为谁选妻,可是他要娶妻生子。
虽她话语不中听,但好歹将话问出了口,他心情也疏落许多。
“确是为子嗣计。此番是提前给宫里那个与湘王选妃,提前选着,再过些年,若咱俩实在没那子嗣缘分,就从他二者子嗣中则一子,过继。”
他低声说着,并又提了明年登基之事,以及隐隐透露出要去父留子,以绝隐患之意。
他本是要安她的心,可哪想到她听后,只觉心惊肉跳。
她不觉得这是去了隐患,却觉此举怕是要埋了惊雷!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若来日嗣子知晓他所作所为,那哪有不心生异心之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她都怕他一招不慎,来日会落个凄凉下场。
“难道就没旁的,再好些的法子?”她从他怀里坐直身,面容绷紧,眸子里尽是忧心,“到底非亲子,又有这般的仇恨,不妥啊殿下。殿下你要不三思,实在不成,那……”
她的话止于他含着威慑的目光中。
“说话前多掂量番,别尽捡些刺我耳的话来说。”
陈今昭遂不再提,只是神色难掩忧虑。若当真如此行事,她几乎可以预见来日嗣子与他反目成仇的一幕。
不由将眸光落在他面上。
确实不年轻了,人生过了小半数,待到嗣子长大成人那时,他也走向了暮年。那时日薄西山的君王,与一个朝阳初升的储君,朝臣站队会那边?纵他现在唯我独尊,称孤道寡,无人敢越他雷池半步,但来日垂垂老矣之时呢,那会他的威慑力可还会一如既往,可还会有人再站在他的身旁?
想到那般的情景,她的心都揪得慌,也有种酸楚的感觉弥漫上来。
“殿下还是得要有自己的孩子。”
“少说些没用的。”姬寅礼上下扫她一眼,“命里有时会有的,没有我也不在意。”
陈今昭就有些难受了,艰涩道,“昔年那药伤身,我怕是……”
“耳朵不好使回头让青娘给看看,我说过,不在意。”
他说着拉她起身,走向停靠另侧的青篷马车,“在外头待这般久,也不怕糟了暑热。回宫!”
第145章
回宫的马车上,气氛稍许沉闷。
嗣子一事像团驱之不散的阴云,密布笼罩在陈今昭心口。
她几次看向正随手翻看她旧书的人,忍不住小声开口建议,“就不能从宗室里遴选?我觉得这般隐患多少能小些。”
“小宗替代大宗,我心不甘。”他眉眼未抬,随手翻开一页,“再者,隐患也不见得能小。须知人一旦飞黄腾达了,往往最先想到的就是提拔至亲,这是人之常情。他的父母兄弟,他血缘相近的叔伯,哪个不来的比你我亲厚?届时若那些人稍加撺掇,那你觉得将会是何等光景。”
他不甚在意的一笑,“我总不能将他的所有至亲一律杀光罢,那般岂非比杀父之仇,结的仇恨更甚,更无解。”
陈今昭后背靠着软垫,烦闷吐口气。
嗣子,嗣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