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瑾不会任由她这样出去。
辞盈披着素衣,躺在一旁的软塌上,望向一脸自责泪流满面的小碗,轻声道:“乖,你先出去。”
小碗跪在地上不肯移动,辞盈实在有些受不住,轻声道:“我现在太狼狈了,你别看好不好?”
小碗哭着喊主子,辞盈却已经闭上了眼,小碗出去关上了门,望向书房的外门,果然如小姐所言已经被人从外面关上了。
小碗颓然坐到地上,自己扇了自己一耳光。
她鬼迷心窍为何害了主子受罪。
内间只剩下辞盈一人,她没有管顾身上的难受,只呆呆地望着不远处的书架。她的眼睛大抵在流泪,恍惚间她看见了小姐,她伸手想要抱住小姐,却只抓住一片空气。
书架前倒放她的回忆,小姐拿一本书盖在她的头顶,她瞌睡的时候书本砸下去,小姐就在一旁轻笑说:“笨。”
辞盈觉得自己可能的确不聪明。
她竟然觉得谢怀瑾这样的人会为她停留。
她竟然觉得世界上还会有第二个小姐。
不计较她的身份,真心待她,护她,一步步牵着她走到未看过的世界。
她明知遥不可及,镜中月,水中花,竟然还是任由自己的心动发展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如今覆水难收。
辞盈垂眸,眼泪一点一点沁出来。
她竟任由自己再被丢弃了一次。
这一刻钟大抵是辞盈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刻钟,医女来的时候,辞盈已经昏睡过去。医女忙扶起她喂她吃药,小碗端着茶水耸动着身子,泠月和泠霜闻声而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着软塌上衣裳乱成一团的辞盈和哭成泪人的小碗,两个人心里都“咯哒”了一声。
泠月先上去:“小碗,主子怎么了?”
泠霜从医女手中接过辞盈,轻声道:“麻烦了。”
医女摇头,只躬身为辞盈诊脉,少许时间后轻声道:“没事了,本也不是什么毒药,你家主子身体特殊,娘胎里面受了损,本来就受不得这些,日后勿要再用了。”
小碗跌坐在地,待到医女出去后,又扇了自己一巴掌。
泠月忙拉住小碗的手,生气道:“你干嘛啊。”
泠霜却闭了闭眼,握住辞盈的手,没有再看小碗。
小碗只在一旁哭着,也不说话,泠月还要问却被泠霜拦住了。泠月不得解,却听姐姐的话,小碗跪在床边担忧地望着辞盈。
辞盈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抬眸就看见了跪在床边上的小碗。泠霜和泠月发现辞盈醒了,忙轻声关心辞盈如何了。
辞盈只觉身上黏|湿一片,虽然后来被换上了干净的里衣还是觉得有一股奇怪的触感,她顺着泠霜的力道爬起来,看向一直不出声的小碗。
“别跪了,起来吧。”辞盈轻声道。
她才醒,嗓子很是低哑,就着泠月端过来的水喝了一口。
小碗不肯起来,辞盈靠在泠霜的身上,也没有什么怒气:“我现在没有力气哄你,小碗,你先起来。”
小碗还是不肯起来:“主子,我错了,我罪该万死......”
辞盈没了力气,泠月看不过去,一把将小碗抱了起来:“主子要你起来就起来,磨磨唧唧什么,错了什么也等主子身体好了再说。”
辞盈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
她望着几个人,轻声道:“先回去吧。”
辞盈被扶着回到了院子,泠霜要扶她进屋,辞盈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想看看月亮。”
于是辞盈坐在石桌旁,其他的人打扫着院子,泠霜走到辞盈身边轻声道:“主子放心,今日的事情不会传出去的。”
泠霜一直是几个人里最聪明的一个,辞盈哪里不明白泠霜已经看出来了事情原末,她摇摇头娴静如冬日枝头的梨花:“我并非担心这个。”
她望向一旁的小碗,轻声道:“你和泠月别怪她,她也是为了我好。”
泠霜不赞同,难得反驳辞盈:“主子,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纵容下面的人,茹贞是,小碗是,终有一天会闹出大事,闯下弥天大祸。”
辞盈低头:“我知道的。”
她如何能不知道呢?
她就是被一个一个恩,一个一个祸推到今天,辞盈实在有些累了,那种疲倦从她的灵魂中来,缓慢地吸取她感知一切爱恨的能力。
泠霜也心疼,难以言喻今日看见的一切,声音也低了下去:“主子,别伤心。”
辞盈垂下眸,最后看了一眼天边的月亮,起身向着屋子里面走去。小碗要跟进去,被泠霜拦住,冷声道:“从明日开始你去王嬷嬷那里学规矩。”
泠月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陡然听见下意识为小碗说话:“姐姐,她也是担心主子。”
话还没说完,泠霜冷声道:“她给主子送给公子的冰碗中下了春|药,小碗,你知道主子身体耐不住,若不是用的剂量少,差点被你害死吗?”
泠月蹙眉望向小碗,小碗哭着跪下来,泠月想说什么又咽回去,最后还是忍不住问泠霜:“姐姐,小碗......”
泠月问不出来,泠霜却直接点名:“主子这边不准备计较,是主子仁善,公子那边定会计较,小碗,若你还有心就别将主子扯下水。”到最后可能是想起辞盈的话,泠霜也不由得心软,提醒小碗:“好好认错是你唯一的活路知道吗?”
小碗还没有反应,泠月已经蹙眉,姐姐从来不说无用的话,她焦急看向小碗:“应啊。”
小碗哭着跪地磕头:“两位姐姐放心,我定不会连累主子,只望两位姐姐日后照顾好主子,小碗在此多谢两位姐姐了。”
泠月语气复杂:“这是我们的本分。”
隔日。
睡了一觉,辞盈终于有了些力气,她推开门发现泠霜在院中绣花,泠月和小碗不知所踪。太阳暖洋洋照在辞盈身上,辞盈歪着头趴在桌子上,轻声问:“泠月和小碗呢?”
泠霜看了看时辰:“泠月带着小碗去寻王嬷嬷了。”
辞盈哑然,轻声道:“的确该多学学规矩,少惹些祸事,我不担心你我担心她们两个,祸再惹得大些了,我怕我护不住。”
泠霜很想摸一摸辞盈的头,但很显然这不符合规矩。她将绣到一半的花递给辞盈:“主子要试试吗?”
辞盈还真会,她接过,细细沿着泠霜打的底绣。就在这时,泠月从不远处跑过来,哭着道:“主子不好了,公子要将小碗杖毙。”
银针陡然刺入指尖,殷红的血滴落在盛放的牡丹花上,像是泣血的蝴蝶。辞盈丢下帕子,向着刑堂跑,泠霜冷眼看了一眼泠月,泠月哭着说:“可是小碗要死了啊,姐姐今日不告诉主子,主子日后知道了该多伤心气愤......”
也就交谈了这一句,两个人就追上了辞盈。
恍惚间辞盈觉得一切都很熟悉,她的眼泪已经模糊了视线,小姐,夫人一步步推着她走到的地方,到最后竟是原点。
她扶住刑堂的门框,望向高座下的青年,红着眼睛道:“谢怀瑾,不要。”她刚恢复了些的力气哪里禁得起如此折腾,如若不是泠霜和泠月在一旁扶住,她已经要跌坐在地上。
青年穿着一身雪衣,轻薄高冷。
见到她来,轻声道:“身体尚未好,你该在房中修养。”
他脸色清冷,眸中也没有什么情绪,辞盈在一众人的行礼中走上前,走到谢怀瑾身前,轻声道:“我会送小碗去学规矩,半年,一年,都可以,你不要......”辞盈很艰难才能说出那几个字:“你不要杖毙我的婢女。”
谢怀瑾未言,只起身将辞盈扶住,但辞盈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青年的手僵在半空中,他冷冷看向辞盈:“你是在为了一个婢女同我闹脾气吗?”
辞盈左手捏住右手的手腕,轻声道:“我不敢。”
她的眼神从他身上略过,试图找到小碗所在的地方,却被谢怀瑾一把捏住手腕,辞盈又回到了昨天那样的境况,她挣扎着却怎么都挣不开,只能重复说着:“你把小碗还给我。”
青年见她的躲避,眼神越来越冷,清冷道:“辞盈,我再问你一遍,你是在为了一个下药差点害死你的婢女同我生气吗?”
辞盈眼眸沾了泪,她要怎么说呢,她不知道怎么说了,于是她顺着谢怀瑾牵住她的手腕跪了下来,不远处的泠霜和泠月睁大双眼,谢怀瑾也怔住,随后是从未有过的盛怒,辞盈只是重复道:“请公子将我的婢女还给我。”
辞盈跪在地上,没有什么感觉,可能从前会有,但刚刚那一刻突然就没有了。谢怀瑾诘问她的那一刻,辞盈心中只有无力,她终于清晰地意识到现在的谢家少夫人姜辞盈和从前的婢女辞盈,在谢怀瑾面前从来没有什么差别。
她的心上人,权势巍峨,遮天蔽日。
他不是她的月亮,她无论登多高的梯子,依旧够不到。
而她在他眼中,永远是那个曾经的婢女辞盈,身为婢女的辞盈跪在他面前求他放过茹贞,身为少夫人的辞盈同样跪在他面前求他放过小碗。
没什么差别。
“姜辞盈。”连名带姓,谢怀瑾冷声提醒她。
辞盈不需要提醒,因为姜根本就不是她的姓,只是她为了留在他身边的一架梯子,她现在不想要那弯月亮了,梯子是最无用的东西,她踩着梯子爬的再高,依旧需要仰望那弯月亮。
辞盈伏在地上,周围的奴仆不敢站,全都跪了下来。
良久,谢怀瑾轻笑了一声,将辞盈从地上扶了起来,他如往常一样温柔,却带着不容辞盈拒绝的强势,辞盈开始觉得他有些陌生,一时间连着记忆中谢怀瑾的脸也陌生了起来,她轻声道:“可以将小碗还给我了吗?”
青年语气平淡:“辞盈,你忘了吗,小碗的奴契不在你手中。”
辞盈僵直了身体,恍惚间有什么东西破开来,她红着一双眼望向谢怀瑾:“她是我院子中的婢女。”
谢怀瑾清冷道:“她是谢府买卖的婢女。”
“我是谢府的少夫人。”辞盈咬牙说道。
谢怀瑾终于抬了眸,轻声道:“可你刚刚向我下跪。”
辞盈只觉得谢怀瑾逼人太甚,她拨开谢怀瑾的手就要往里面走,血肉模糊的一切映入辞盈眼中,最后是小碗睁大的眼。
辞盈目眦欲裂,她要跑进去被谢怀瑾一把拦住:“你身子未好,不要沾染污|秽。”
辞盈想将谢怀瑾推开,却怎么也推不开,她被青年死死锢在怀中,大声地哭起来。她双手锤着谢怀瑾,声音崩溃:“我恨你,谢怀瑾,我恨你......”
谢怀瑾怔了一瞬,随后轻笑了出来,握住辞盈发颤的手腕,温柔地将她脸上的碎发拂开,温柔问道:“辞盈,你现在是在说,你因为一个奴隶恨我吗?”
辞盈挣扎不得,这些天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力气太小了。她嗓子本来也没有好,嘶哑一番后几近失声,她望着血气不断翻滚的刑堂,吐在谢怀瑾身上,起床到现在没吃什么东西,吐出来也只是些清水。
辞盈佝偻着身子,头抵着谢怀瑾的胸膛,她好像听见了谁的心跳声,一声又一声像秋日的枯叶,飘落流离在无人的河畔。
辞盈干呕着,血腥气不断涌入她的鼻腔,她几乎要昏厥,但还是撑着哑声道:“是,我恨你......”
谢怀瑾,我开始恨你。
泠霜和泠月将辞盈扶了回去,一身雪衣的青年远远看着自己妻子的背影,冷声道:“收拾了吧。”
许久未见的墨愉回来,将查到的事情的卷宗递到一身冷气的谢怀瑾手中。
泠霜和泠月将辞盈扶回小院后就跪了下来,医女在一旁为辞盈诊脉。辞盈垂着眸,连说一句“你们起来吧”的力气都没有了,过了很久她才抬起眼皮,她轻声问泠霜:“为什么不唤醒我?”
泠霜俯下身:“奴不想主子受牵连。”
辞盈晃神,好像所有人都是为了她好。
小碗为她好,给冰碗中下|药。
泠霜为她好,不告诉她小碗受刑的事情。
桩桩件件,都是为了她,最可悲的是,桩桩件件,真的都是为了她。
可为什么......为她好从来不听她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