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武帝:“那个叫沙洲山金矿,离武威有四百里远,往返太麻烦了,父皇没空去看, 叫人审问矿监再查清楚该矿的明账暗账便可。再者, 金银虽然贵重,对朝廷而言铁矿却更重要,因为有充足的铁才能打造出充足的武器与工农商所需器具,父皇去巡查铁矿,为的是看看矿里的防护工事是否完备, 看看矿监可有克扣矿工的食粮与工钱。”
听起来就有很多学问,庆阳立即道:“我随父皇同去。”
兴武帝揉揉女儿的脑袋,提起上午的事:“邓坤得罪了你,你为何不当着邓冲的面告他一状?”
小公主哼了哼,看着父皇道:“我真说出邓坤的名字,邓冲肯定要假装很生气,然后父皇就会安抚他,说我们都是孩子,孩子难免有个磕磕绊绊,最终反倒成了我小题大做,我才不要被父皇与几位大将军当成小孩子。”
兴武帝:“……也许父皇会为你撑腰呢?”
小公主怀疑都不带怀疑的,直接摆出父皇又在糊弄人的嫌弃神情:“父皇能如何撑腰,真治邓坤藐视皇子公主的大不敬罪再寒了邓冲的心?不提邓冲跟父皇的交情、开国的功勋,单凭他这次的伐胡大功,父皇就得给他留情面。”
父皇是皇帝又如何,皇帝也得靠文武官员帮忙治理天下,皇帝也要权衡好对臣子的恩威,恩多了会使臣子们不恭,威多了则会显得刻薄,臣子们要么过于畏惧皇帝不敢献策谏言,要么怀恨在心暗中谋划推翻皇帝。
父皇对她好,庆阳不能仗着这份好就让父皇为难,她是公主,有些事她能自己解决。
兴武帝看着女儿生动的眉眼,听着女儿思虑周全的话语,只觉得奔波一日的疲乏都消了。
“好女儿,比你三哥出息百倍!”
他是得给邓冲这些昔日的兄弟当今的功臣留情面,尤其是邓冲这种人人都知道他粗鄙口没遮拦的,为些小事便计较会显得他做皇帝的心胸狭隘,可他的皇子公主该拿出龙子龙女的威仪来,不该让勋贵子弟甚至文武大臣欺负到头上。
他包容功臣,但他也能压住这些功臣,太子、老三光敬重礼遇功臣们了,敬着敬成了习惯,将来谁还怕他们?
脑海里浮出两张没出息的脸,兴武帝顿时又觉得身心俱疲起来。
送完皇上离开总兵府的邓冲心情挺好的,皇上赏了几座袁兆熊党羽的宅子临时给他们几个大将住,如今伴驾的差事结束,他可以回去好好松松筋骨了,喝酒吃肉,再挑两个貌美的丫鬟解闷。
“国公回来了。”小厮上前牵马,恭顺地道。
邓冲嗯了声,一边下马一边问:“世子呢?”
小厮脸色微变,低着头道:“世子上午就回来了,下午哪都没去。”
邓冲觉得稀奇,他有俩儿子,性子都随了他,何时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了。
邓冲派人把儿子叫了过来。
邓坤扇自己的三个巴掌根本不疼,疼的是他的面子,恐怕现在那条街上的商贩百姓都知道他被庆阳公主惩罚的事了,接下来全城百姓与随行的将士们也会陆续听说此事。
邓坤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等屈辱。
邓冲见到的就是一个又屈辱又无处可以发火的儿子,他皱眉问:“怎么这副德行?”
邓坤坐到父亲下首,又怒又憋屈地讲了来龙去脉。
邓冲:“……”
说心里话,邓冲完全理解儿子,因为他也看张玠、孟极二将不顺眼,尤其是张玠,一个前朝降将,凭什么跟他与吕叔同封国公之位?皇上登基后的这九年,孟极远在辽州三年才回京一次,见得少反而没那么碍眼,张玠却几乎天天在他的面前晃悠,天天把他衬得地里的泥疙瘩一般。
邓冲知道自己粗鄙,但他就这样,再粗鄙他也凭自己的本事封了国公,他都国公了,理该那些大臣百姓们敬着他,而不是他要为这些人的闲言碎语改掉自己四十多年的言行习惯。邓冲不愿意改,被君臣夸为儒将典范的张玠就成了他的眼中钉。
“你没错,张家就是一家子小白脸,在皇上面前我也敢这么说。”邓冲先认可儿子道。
邓坤挺直了胸膛。
下一刻,邓冲皱起眉头,训斥儿子道:“但你不该当着三皇子、小公主的面嘲讽张肃,尤其是庆阳那丫头,她连雍王都敢训斥连严锡正的嘴都敢顶,你老子我在她面前可能都占不到便宜,你简直是自己送上门去给她打脸。”
邓坤:“……我是没料到她会出头,三皇子都没吭声。”
邓冲:“能一样吗,三皇子只把张肃当伴读,庆阳是丫头,小丫头都喜欢张肃他们那样的小白脸,越喜欢越护短,你啊,记住这次教训,以后别再惹她了。”
邓坤摸摸自己的脸,再想想张坚三兄弟的脸,最后看向主位上的糙脸父亲。
邓冲:“……走吧。”
邓坤:“去哪?”
邓冲:“先前小公主怒气冲冲地回去,我不知道是你得罪了他,放话一定要打那人一顿,皇上与孟极几个都听见了,如果因为你是我儿子我就不打了,皇上他们要如何看我?”
邓坤:“……”
两刻钟后,邓冲父子俩跪在总兵府外,求见皇上。
兴武帝已经陪四个孩子吃上饭了,门口侍卫通传后,兴武帝、太子、秦仁同时看向了小公主,只有在屋里睡了一天的秦炳两眼茫然,小公主则若无其事地用着饭。
兴武帝吩咐侍卫去传人,说完继续夹菜吃,秦弘、秦仁见了,跟着吃了起来。
秦炳:“……”
稍顷,邓冲拎着双手被绑的邓坤的领子大步走进院子,父子俩还没靠近门口,秦弘先站了起来。
秦炳还在莫名当中,盯着邓坤身上的鞭伤忘了动,秦仁刚要跟着大哥起身,桌子底下突然被妹妹踢了一脚,对上妹妹的眼刀子,秦仁这才坐稳了。
邓冲光看主位上的兴武帝了,拽着儿子扑通跪在堂屋门外,汗颜道:“皇上,臣回家才得知是这混蛋玩意冒犯了三皇子与公主,臣都快被他气死了,打了他一顿犹不解恨,思来想去还是把他带过来,交给皇上亲自责罚吧,还有臣,臣教子无方,也请皇上降罪!”
兴武帝扫眼袖子都被打破露出手臂上血红鞭痕的邓坤,放下筷子斥责道:“胡闹,朕都说了不许你们再追究此事,你口头教训坤哥儿两句就是,打他作何?来人,给邓坤松绑,传御医。”
守在门外的侍卫立即上前,不容邓冲父子拒绝地解开邓坤身上的绳索。
邓坤跪趴在地,磕头道:“皇上,臣有罪,臣不配让御医诊治,您还是罚臣吧!”
邓冲刚要开口,兴武帝一拍桌子,瞪着他道:“你们父子俩吃撑了没事干,朕还饿着,赶紧给朕退下,回府老实待着去!”
邓冲:“可孽子……”
兴武帝:“送客!”
侍卫们就把邓家父子拉走了,堂屋再度恢复了清静。
兴武帝见太子还站着,冷笑道:“怎么,你还想亲自去送送定国公?”
秦弘听出父皇话里的讽意,低着头坐下了,再不敢往父皇那边看。
秦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兴武帝让老三说。
秦仁吞吞吐吐讲了一遍经过。
秦炳听完邓坤质疑张肃军功那句就燃起了怒火,那晚要不是张肃护他护得及时,他可能已经死在胡人的大刀下了,后面张肃接连杀敌的英姿他更是一一看在眼里,邓坤那话对于张肃这样的将门子弟简直是奇耻大辱。
“别人都踩到张肃脸上了,你还要等妹妹替张肃撑腰?”秦炳唾骂弟弟道。
秦仁羞愧地低下头。
秦炳红着眼眶道:“谁敢当着我的面辱我的伴读,我一拳打得他满地找牙!”
说完一撂碗筷,夺门而去。
没有辱骂老二的伴读但亲口下旨砍了老二伴读脑袋的兴武帝:“……”
老二这血性可嘉,脑袋只是个摆设吗?
未发一言的小公主依次给父皇、大哥、三哥夹了一块儿肉:“好了,先吃饭吧,事情都过去了。”
秦弘、秦仁谁也不敢先动筷子。
兴武帝冷声问这俩儿子:“《左传》襄公三十一年,最后一段论威仪,都还会背吗?”
秦仁头垂得更低,秦弘额头冒汗,他是十二三岁读的《左传》,放下这么久突然让他背,他背不出来。
兴武帝:“回去背,明早背熟了再来见朕。”
兄弟俩羞惭告退。
兴武帝看向女儿,庆阳笑笑,低声诵出父皇最想听的那一句:“君有君之威仪,其臣畏而爱之,则而象之,故能有其国家,令闻长世。”
第58章
在武威逗留了三日后, 九月十七,帝驾就要动身了。
但兴武帝并不打算直接回京, 而是准备趁此机会自武威一路东行至冀州,巡视这一路的北边重镇。
启程之前,兴武帝命武威侯孟极为新任凉州总兵,葛大勇为凉州副总兵,原凉州副总兵侯万中升为正一品的南营统领,随驾巡边后再进京赴任。
此外,伐胡一战共阵亡朝廷三万将士,边军必须保持兵力,所以兴武帝从他带来的京军中挑选士兵补足了凉州的十万边军。剩下的京军,兴武帝会带一万骑兵随他巡边, 近六万步军由大将曹广原路带回京城,以博尔木为首的十几位西胡将领俘虏也将由曹广押解进京,等待西胡王庭派使者前来和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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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下旬, 帝驾抵达晋州大同城外时, 正赶上一股强劲的西北风, 庆阳躺在六匹骏马拉车的帝驾上都时不时感觉到一阵车身的晃动,那不是寻常的颠簸,而是骏马被风吹得偏离了主路,再被车夫甩鞭子赶回去的大幅度移动。
风灌进缝隙, 吹得庆阳又往被窝里缩了缩, 再担忧地去看父皇。
兴武帝穿了一件团龙纹的蓝绸长袍,蓝绸里面是层貂皮衬里,中间还夹了一层棉,虽然帝驾也挡不住这么大的风,车里摆着的炭盆都显得聊胜于无, 兴武帝却一点都不嫌冷,上半身靠着榻边,一双长腿平伸出去,手里拿着京城送来的重要折子翻阅。
听见女儿缩脑袋的动静,兴武帝回头看看,笑道:“现在后悔了没?”
庆阳:“不后悔,我喜欢跟父皇在一起,而且父皇答应过,要带我巡视天下。”
兴武帝:“是是是,父皇答应的就一定会做到,今年咱们先巡视北边,过几年有空了再去巡视南地。”
车身又是一阵摇晃,庆阳有些担心被父皇勒令骑马跟在外头的三位皇兄,尤其是十四岁的三哥:“父皇,让大哥他们上车避避风吧,他们不比将士们常年操练,别受寒了。”
兴武帝:“不用,再有十几里就进城了。”
庆阳劝不过,裹着被子坐起来,看母妃随着这些折子寄给她的信,除了信,母妃还送了她四套冬衣,从绸面絮棉的袜子到狐皮斗篷、貂皮大氅样样俱全,生怕她被冻到。
兴武帝瞥眼女儿手里的信,不想看折子了,道:“念出来,朕也听听。”
庆阳不解:“父皇不是看过吗?”
兴武帝:“你也看过,为何还要看第二遍?”
庆阳:“我想母妃……原来父皇也想母妃了。”
小公主学会了坏笑,兴武帝一脸淡然,心想他对丽妃的想念肯定更甚过女儿,偏丽妃不解风情,既不给他写信,也没有单独送他衣裳,他与三个儿子收到的冬装都是尚衣局今年新做的冬衣,由贵妃做主送了过来。
看看信论论折子再聊聊天,十几里路就在父女俩的轻声交谈中过去了,大同文武官员全都出城迎接帝驾了,车门打开时,庆阳衣衫齐整端端正正地坐在父皇身边,看到外面跪了一片官员,有个官员还飞快按住了头上的官帽。
风太大,兴武帝露个面就让大臣们回去当差了,晌午再去官驿面圣。
平时留着接待往来官员的大同官驿早已做好了接驾的准备,由樊钟派遣的禁卫提前守卫起来,帝驾最先停在官驿的正门前,兴武帝替女儿系好斗篷戴好兜帽,还想亲自把女儿抱进去,免得女儿被风吹着。
庆阳:“我不冷,我想看看大哥他们。”
兴武帝这才将女儿放在了地上。
庆阳一手抓紧随时都可能被风吹落的兜帽底边,一边看向后面,就见朝这边走来的大哥二哥三哥都被吹成了大白脸,三哥的眼圈鼻子都有些红。
兴武帝也注意到了,吩咐何元敬:“叫厨房煮一锅姜汤,皇子公主那都送一碗。”
庆阳扫眼帝驾后面同样被风吹了一路的将士们,扯扯父皇的袖子,在父皇低头时凑到父皇耳边说了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