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到外殿,雍王就忍不住埋怨小侄女:“昨日休沐,我们都不在宫里,不知道皇上要出城,麟儿你住在宫里难道也不知道?皇上的病就一直没有好利索过,他又最听你的劝,你怎么不拦拦?”
别提什么皇太女什么尊卑,那是在朝堂上,此时他论的是家事,那他做叔父的就有资格呵斥做错事的侄女。
庆阳可以告诉王叔,昨日一早父皇就要她去中书省批折子了,她根本不知道父皇何时出的宫。
她还可以告诉王叔,其实她记得邓冲的忌日,父皇一开口她就猜到父皇要去祭奠邓冲了,但她知道她也无法改变父皇已经下定决心的事,所以她才没有多嘴去劝。
但她为什么要给一个上来就对她无礼的王叔解释?
庆阳停步,转身。
因为要教训人而离得最近的雍王不得不停下脚步,落在后面的永康四姐弟也停了下来。
秦弘刚要替妹妹打圆场,庆阳已然冷声道:“父皇是病了,但他没有糊涂,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谁若打着关心的幌子去阻拦父皇,只会让父皇多费一丝心神。”
皇太女没有直接骂雍王自以为是,但她驳斥雍王的语气、清冷的眼神分明是在把雍王当一个愚蠢之人。
雍王气得胸口一鼓,嘴巴张开,还没发出一个音,庆阳又盯着他道:“要不要出宫父皇自己说了算,我不会因为父皇的恩宠对父皇指手画脚,也请王叔记住自己的本分。”
雍王这一口气就没能吐出来,憋得他脸都红了!
想要打圆场却没机会开口的秦弘:“……”
秦仁反应很快,两步上前扶住王叔将人往外送,边推搡边劝:“我们都知道王叔是关心父皇,那王叔想想,父皇最疼妹妹,父皇这一病,最心疼的肯定也是妹妹,妹妹本来就难受呢,你还那么说她,妹妹能不生气?我要是这么冤枉王叔,王叔都该直接动手了。”
“滚!”
雍王一把将这个侄子推开了好几步。
秦仁踉跄着站稳了,没生气,只有一脸无奈,甚至还想再去哄哄王叔。
秦炳火了,一个眼刀定住三弟,朝还在瞪着妹妹似乎准备发作的王叔道:“怎么,王叔还想打人啊?妹妹哪句话说错了吗?以前王叔倒是经常劝父皇,哪次父皇听你的了?人邓叔二年忌日,父皇去看看还不行了?”
躬着腰的何元敬站到两边中间,真正打起圆场来:“两位王爷都消消气,皇上才睡下,万一听到王爷们因为他吵起来了,恐怕要睡不着了。”
雍王瞪他一眼,拂袖而去。
秦炳对着王叔的背影重重哼了一声,转身想哄哄妹妹,却见站在妹妹身后的大哥流着泪匆匆走开几步,抬手在那抹脸呢!
秦炳:“……大哥你哭什么?”
他不问还好,他这一问,秦弘更憋不住了,双肩抖动哽咽出声:“都怪我,都怪我!”
怪他没能做个好太子,如果他有妹妹的才干与魄力,父皇就不用为储君之事愁白了头发操碎了心,如果他早早立足了太子的威严,王叔又岂敢对一个在朝中积威甚重的皇太子大呼小怪,又何必让妹妹承受这份委屈?
秦炳、秦仁都去劝哭得越来越厉害的大哥了。
庆阳看向以前最关心大哥此时却平静而视以至于显得有些冷漠的大姐。
永康非但没去劝,对上妹妹的视线,她还扬起唇角讽刺地笑了下,走过来低声道:“他就这样,我都看了二十多年了。”
从小弟弟就是这副窝囊样,谁教他什么就听什么,永康看不顺眼,但她盼着弟弟好,盼着弟弟做太子做未来的皇帝,盼着多沾沾弟弟的光,所以她尽全力保护弟弟照顾弟弟辅佐弟弟,结果弟弟自己把太子之位辞了。
弟弟不当太子了,永康除了隐隐担心弟弟会因为前太子的身份惹出什么麻烦,其他的事永康都懒得管,衣食住行有弟媳妇为弟弟安排,弟弟是哭是委屈有弟媳妇安抚,她何必再操那份闲心,马上要三十岁的弟弟,难道还要她继续去帮忙擦眼泪?
庆阳能够理解大姐的嫌弃,因为她也不大看得上动不动自责落泪的大哥,至少在这一刻,她心里全是父皇的病是中书省那些由她代父皇朱批的折子,一点去安抚大哥的闲心都没有。
傍晚探望过父皇,见父皇比早上多了些精神,庆阳便与张肃并肩回了九华宫。
饭后,庆阳让张肃先去休息,她去了书房。
她有一个专门用来收藏张肃送的那些小木人生辰礼的橱柜,也有一个专门用来收藏她的画作的樟木柜。
庆阳很小就学画了,绝大多数练笔之作庆阳都会撕毁扔掉,能够留下的只有两种,一种是让她十分满意的,一种是画技无法让她满意但所画之人叫她舍不得撕,而后者画的多半都是她的家人,最多的是母妃,因为小时候母妃最闲了也愿意坐着不动给她画,其次是三哥、张肃,在庆阳课业少的前几年,她最喜欢在三哥的书房为埋头读书或练字的两个少年郎作画,然后才是虽然离得近却一直都很忙的父皇。
即便如此,庆阳也为父皇画了三十多幅!
每幅画都装裱好了,系画的丝带上都挂着一个小木牌,上面刻了作画的时间。
庆阳拿起她三岁那年的“练笔之作”,画上的父皇有个圆圆的脑袋,两只黑糊糊的眼睛,袍子上还花了几条“腾云驾雾”的“龙”。画上还有父皇的题字呢,写着“这就是朕!”,为了证明此画不假,父皇还给她盖了玉玺与私印。
庆阳就只看了这一幅,后面那些越画越像父皇的,庆阳没敢打开。
门外,守在廊檐下的解玉不知何时退到了院中,换成了张肃。
他听见了隐隐的哭声,但张肃没有刻意去听,他面朝院子站着,仰头望着那轮再过几日就要圆满的残月。
不知过去多久,身后的门开了。
张肃闻声转身,随即张开双臂,抱住短暂错愕后便扑过来的皇太女。
他不是御医,帮不了皇上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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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八,凉州总兵葛大勇、晋州总兵陈升、冀州总兵郭彦卿、辽州总兵孟极、青州总兵李裕、福州总兵彭英、云州总兵张坚终于全部抵达京城,再于同一日进宫述职。
跟往年一样,兴武帝还是在宫里办了一场述职宴,同宴陪客武官有四京营统领雍王、吕瓒、张玠、侯万中,有禁卫司统领樊钟、御前军统领薛业,有张肃、傅魁、秦梁、邓坤邓泰、孟长河、程知许、樊怀忠、薛言正等年轻一代将领,自然也包括皇太女四兄妹。
七州总兵三年才回一次京,述职宴述职宴,兴武帝主要就是听总兵们述职。
七位总兵,冀州总兵郭彦卿年纪最大,今年六十一了,但瞧着还是十分雄壮硬朗,青州总兵李裕与晋州总兵陈升同龄,都是五十五岁,葛大勇、孟极、彭英都才五十出头,张坚最年轻,才三十六岁。
兴武帝除了夸奖这几位总兵,看他们的眼神里多少都带了一丝羡慕,总兵们虽然看出皇上可能要时日无多了,却也不敢将心酸难受表现出来。
君臣都刻意不提这茬,这顿述职宴吃得还是热热闹闹的。
待宴席将要散场,兴武帝才叹了口气,放下酒碗,对七位总兵道:“这顿述职宴,大概是朕陪你们吃的最后一席了。”
七位总兵同时离席,在皇上面前跪成一排,哭求皇上保重龙体。
庆阳四兄妹与同席的武官们也都跪了下来。
兴武帝笑笑:“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朕不会避讳,你们也不用故意说些吉祥话哄朕,麟儿,过来。”
庆阳刻意回想南巡时见过的山河百姓,回想两次北伐见过的尸横遍野,这才神色如常地来到父皇身边。
兴武帝满意地拍拍女儿的手,示意女儿站在他身边,再对七位总兵道:“等朕走后,麟儿会继位为大齐新君,帝位更迭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动荡,更何况麟儿还是千百年来第一个女帝。京城有麟儿有朕的弟弟还有几位大统领,料想不会生乱,边关能否安稳就全指望你们了,所以,朕想问一句,诸位能替麟儿、替大齐守好边关吗?”
七位总兵抬头,目光坚定地回视前方的帝王:“能!”
大将军们不善言辞,无需学文官们许诺太多,一个“能”字便足以证明他们的决心。
兴武帝再问:“麟儿继位后,你们可愿像效忠朕一样效忠她?”
七位总兵同时看向站在皇上身边的皇太女,那位身形挺拔如剑俯视他们的目光也清寒如剑的皇太女,那位幼时聪颖受帝王宠爱长大后首战便俘虏了东胡王的皇太女,那位由大齐开国皇帝钦定也将名正言顺继承皇位的皇太女,异口同声承诺道:“臣等誓死效忠皇太女,效忠大齐女帝!”
兴武帝颔首,叫他们免礼,再嘱咐女儿:“他们都是朕的护国大将军,将来也会是你的护国大将军,你要像朕一样信任他们、继续重用他们。”
庆阳便也跪下,对父皇与诸位总兵许下她的承诺。
忠于她者,她必不相负。
第157章
除夕一过, 是为兴武二十年。
正月的京城依然冷飕飕的,兴武帝的心里不怕寒风, 身子却扛不住了,自从年前与一众武官同吃了一场述职宴,兴武帝就再也没有踏出过乾元殿后殿,他要见谁都是直接将人叫过来,朝堂里有什么事,兴武帝都交给女儿处理了,他再也不肯多操一点心。
可能是去年天冷得早,过完元宵节后,吹过京城的风忽然没那么冷了,日头也一日比一日暖。
正月二十五这日, 兴武帝终于又动了去御花园逛逛的心,他不想坐工匠们专门为他打造的那把轮椅,也不想让柔弱的丽妃或是同样年老体衰的何元敬扶他, 扶着扶着两人一起摔了怎么办?
所以, 兴武帝派人将他那位刚刚五十一岁还强壮如虎的亲弟弟雍王召进了宫。
雍王人在北营。
这两年边关都没有战事, 四大京营的武官们更是清闲,想活动筋骨的就会练兵陪小兵们切磋切磋,懒得动的整日都待在营里的公房喝茶闲聊都没人管。
雍王年轻时喜欢喝酒也喜欢赌钱,为此经常挨大哥的揍, 揍着揍着就把他的皮给揍紧了, 至少在大哥眼皮子底下的京营,雍王不敢喝酒也不敢赌钱,但他更不爱喝茶闲聊,宁可去演武场练兵,再挑几个武将小兵揍一顿找乐子。
听说宫里来人找他, 雍王的心就一紧,大哥的身子越来越不行了,可别是……
用最快的速度跑到传话公公那里,得知大哥还在,就是召他进宫,雍王松了口气,再骑马往京城赶。
一来一去的,等雍王赶到兴武帝身边,外面的日头更暖了。
兴武帝在次间的榻上躺着呢,丽妃本来坐在这边给他念书,因为雍王来了,丽妃提前去了内殿。
“大哥,你叫我何事?”
朝堂上雍王时不时还会喊几声大哥,私底下他更是习惯了用旧称称呼自己的兄长。
兴武帝抬起左臂,雍王立即上前稳稳地将大哥扶成坐姿。
兴武帝再瞅瞅窗外,道:“有一阵没晒日头了,你扶朕去御花园走走。”
雍王下意识地握了握大哥消瘦的手臂,担心道:“日头是暖,风还是冷的……”
兴武帝:“你要是不想伺候朕,朕喊吕瓒来。”
雍王识趣地闭上嘴巴,先给大哥多穿一件无袖的缎面夹袄、一条更暖和的牛皮裤,再弯腰捡起大哥的冬靴亲手帮大哥穿好,等兴武帝站好了,何元敬托着一件大氅一顶能把兴武帝的脖子都包住御寒的狐皮帽子来。
雍王给大哥戴帽子时,没忍住笑了:“小时候都是大哥照顾我,现在也轮到我照顾大哥了。”
根本不想被弟弟照顾的兴武帝:“……”
幸亏他是皇帝,但凡换个人当皇帝,就凭弟弟这张嘴,即便没犯错,却也不会被皇帝待见。
穿戴好了,雍王一手扶着大哥的手臂,一手揽着大哥的肩膀,兄弟俩慢悠悠地往外走去。
才到御花园,兴武帝就累了,挑了一张朝阳的长椅让弟弟扶他去那边坐。
坐好了,兴武帝靠上椅背,闭着眼睛仰起脸,竟舒坦到“嗯”了一声。
雍王就怕大哥冷,帮忙拢了拢大哥的大氅,拢好了,他也学大哥那样靠着晒日头。
晒着晒着,耳边突然传来大哥低声的叹息:“阿海啊,大哥可能撑不到二月了。”
天暖了,他却比最冷的那段时日还要怕冷,夜里有几次都快喘不上气,全靠丽妃警醒喊了待命在外的御医进来帮他顺气才抢回一条命,可兴武帝觉得,抢不过来的那一日快了。
很久没听过大哥唤自己小名的雍王嗷的一声就哭了,跪下去趴在大哥腿上不许大哥说这种话。
兴武帝摸摸弟弟的头:“大哥舍不得很多人,但大哥最不放心的是你,大哥怕你因为不服麟儿,哪天被人撺掇着造麟儿的反。”
雍王全身一僵,下意识地想要保证他绝不会反,兴武帝先道:“不用反驳,也不用发誓,大哥不信那些,大哥就是想告诉你,麟儿是我的手心肉,你就是我的手背肉,你们俩谁受伤了大哥都会跟着疼,所以大哥就盼着你们俩相安无事,都好好的。”
他要是狠狠心,直接安个罪名把年富力强掌管北营的弟弟一家给圈禁了,邓坤兄弟就算有反心也兴不起浪,可弟弟也是大齐的开国功臣啊,也曾为了他一次次冲锋陷阵挥洒热血,兴武帝连已有造反之举的袁兆熊都给过生路,又如何狠心圈禁目前只是不服女儿继位的弟弟?
兴武帝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弟弟将来别走错路。
“你真反了麟儿,那时候大哥也不在了,管不了你,可你总有去九泉之下跟大哥团聚的时候,所以等大哥走了,你做什么都先想想大哥就在另一头盯着你呢,你对侄女侄儿们好,大哥看着也高兴,你敢朝侄女侄儿们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