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哥儿虽然才六岁,但他住在宫里,身边照顾他的宫人也都是机灵的,就像当年六七岁的小公主对宫里出了什么大事都能了如指掌,跟父王母妃住在一起的铮哥儿对自家的事情就更清楚了,所以他知道大姑姑因为收受贿赂受了罚,知道父王牵涉其中也被皇祖父骂了,还要写罪己书。
铮哥儿很生气,他的父王是天下第一老实人,都怪大姑姑贪财,父王耳根子软,才会帮大姑姑。
但他还是个孩子,没有人会听他的话,铮哥儿只能暗暗下定决心,等他长大了,等他做了太子,他一定会挡在父王面前拒绝大姑姑的那些非分之想,不再让大姑姑逼得父王头疼难受。
“父王!”
见到一身深蓝常服站在崇文阁外面的父王,面带微笑神色怡然的父王,铮哥儿惊喜地跑了出来,“父王,您怎么来了?”
秦弘抱起儿子,温声解释道:“父王跟皇祖父求了恩典,下午带你去大姑姑府里玩,铮哥儿喜欢吗?”
铮哥儿:“……”
肯定是父王担心禁足的大姑姑了,才要带他一起去。
铮哥儿不想去,但他不会拒绝父王,他去了,或许还能在大姑姑乱发脾气的时候帮帮父王。
就这样,秦弘顺顺利利地牵着铮哥儿跨过东华门,离开了皇宫。
此时东华门外就一辆马车,铮哥儿还没有察觉什么不对。
马车平平稳稳地走着,很快就来到了由一队禁卫看着的永康公主府,秦弘下车,抱了儿子下来。禁卫们没有收到宫里的任何消息,但秦弘凭着这张脸就可以畅通无阻。
永康还在为她交出去的六万两银子心疼,因为弟弟不愿意配合,永康为了少强迫弟弟,一共才帮过六个官员,有的留京了有的外放了,这六个还不是每个都像方济那么懂事年年都给她孝敬,甚至有两个官员因为犯错一个被贬一个被罢……
反正永康从六人手里都没赚够六万两,如今一下子倒贴进去两万多,爵禄也少了一半,她能不憋屈?
再憋屈,永康还是强撑精神来见弟弟、侄子了。
秦弘屏退所有下人,再坐在椅子上,将他已经辞去太子之位一事平平静静地告诉了他的大姐与儿子。
秦弘曾经畏惧大姐,不忍心拒绝大姐,但他早就知道那样是不对的,如今尘埃落定,大姐哭他听着,大姐动手他不会还手,大姐要怪父皇怪别人,他亲口解释个清楚。
永康要被这个没出息的弟弟气疯了,可无论她如何打骂弟弟都不躲,都会端端正正地坐在那,看着她的眼睛里再无半丝犹豫为难退缩,永康就知道,她纵使打死弟弟也没用了。
最终,永康颓废地坐在地上,披头散发,万念俱灰。
铮哥儿目睹了大姑姑的发疯发狂,也目睹了父王的无怨无悔。
大姑姑都打不醒父王,铮哥儿能如何?
他只问了父王一句话:“父王不想当太子,就没考虑过我吗?”
秦弘将儿子叫到身边,俯视着儿子难掩怒火与不甘的双眸,一字一句地道:“太子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从古至今,都是当朝皇帝想让谁做太子,谁才会成为太子。”
“皇祖父册立父王之前,父王一日都不曾将太子之位视为囊中之物,父王想的是,皇祖父让我当,我会努力做好,皇祖父不让我当,说明我的才干德行不足以胜任太子之位。如果父王非要当太子,就等于父王想替皇祖父做主,等于父王不忠不孝。”
“皇帝的儿子觊觎储君之位是不忠不孝,皇帝的孙子有此念更是大逆不道。”
“你不该有此念,也不必有任何妄想,如果皇祖父想把那个位子给你,他不会让我带你出宫。”
“既然出了宫,今后你便只是安王府的世子,再敢觊觎那个位置,便是取死之道,父王也救不了你。”
站在父王面前的铮哥儿听见了,坐在地上回了一缕魂的永康也听见了。
姑侄俩谁也没有再吭声。
第134章
秦弘的废黜在贵妃、丽妃这边也如同晴空霹雳, 事先一点预兆都没有。
得知皇上不但废了太子还要求长子一家即刻搬出皇宫,贵妃先带着丽妃去乾元殿准备为太子求情, 结果在何元敬那吃了一顿闭门羹,称皇上正在休养谁来都不见,急得丽妃这个后宫第一宠妃破天荒地坏了一次规矩,在门口哭着求皇上出来,兴武帝依然不见。
还是贵妃劝好丽妃,二妃再同去重元宫探望昨日的太子今日的安王。
当时秦弘正忙着搬家,向二妃证明请辞是他心甘情愿且梦寐以求的就送走了二妃,也言明出宫时他另有安排,请二妃不必再过来送行。
皇长子脸上由衷的笑容把二妃所有的规劝之言都堵了回去。
丽妃心慌意乱地跟着贵妃往西宫走。
太子、永康姐弟俩受罚的事她是知情的,但也就是从那天开始, 皇上再没有召她去乾元殿过夜了。
皇上都快六十了,这两年在那种事情上本来就不勤,又被一双儿女气病了, 想一个人清清静静地养病乃是人之常情, 丽妃除了惦记皇上的龙体, 并没有胡思乱想什么,哪想到才十日没见皇上,父子俩就合起来放了这么一个震天响的大雷?
太子废了,还有重新立皇长子的可能吗?
如果肯定不会立皇长子了, 那……
丽妃惶恐地看向靠前半步的贵妃姐姐, 天啊,贵妃姐姐不会怀疑她在从中作梗吧,贵妃姐姐是否想让敬王坐上那个位置?
就在此刻,贵妃转身朝她看来,丽妃匆匆垂下长睫回避。
后宫就她们两个妃子, 贵妃还能不了解丽妃?
单看皇上最近都没召过丽妃伴驾,就知道废太子一事与丽妃无关,皇上也不想让丽妃牵涉其中。
至于皇上心目中的新太子人选,更不可能是她那有勇无谋且刚愎自用的炳儿。
贵妃轻轻挽住丽妃的胳膊,带着她往前走:“不必多虑,皇上自有圣断。”
多虑也无用,没人能做得了皇上的主,所以她们安分守己地等着就好。
待到黄昏,重元宫属于安王一家的东西全部被送去了那座刚刚摘下“庆阳公主府”匾额还没准备好新匾的气派府邸。
京城的百姓都知道,兴武帝对两位公主与两位王爷一视同仁,赏赐的府邸、定下的爵禄都是一样的,再加上小公主最为受宠,那么即便小公主府从外面看起来与大公主、两位王爷的府邸一样大,百姓们也会暗暗揣测兴武帝从别的地方给小公主贴补了银子,建府所用木料、石料、漆料包括各种器物、园中景致肯定都是四座府邸里面最好的。
真相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官员百姓们或许会吃惊皇上真废了太子,却绝不会认为皇上把小公主的府邸赐给安王是委屈了安王,即便是重新修一座安王府,新的安王府也绝不会比小公主的这座好。
百姓们只管围在安王府外看热闹,乾元殿,兴武帝在床上躺了大半日,睁着眼睛时脑袋里全是事,累到撑不住的时候就睡,睡睡醒醒的,再一次睁开眼睛,发现帐内一片漆黑,外面点了两盏勉强能照亮屋中陈设的灯。
兴武帝坐了起来。
一直守在屏风后的何元敬立即躬着腰赶了过来。
兴武帝揉揉额头,问:“什么时辰了?”
何元敬:“差两刻钟戌时。”
兴武帝:“都搬完了?”
何元敬声音微低:“是。”
兴武帝沉默片刻,吩咐道:“差人再去检查一遍,若有落下的都给送过去,没有就给大门上锁吧。”
何元敬便明白,安王一家是再也不会搬回来了。
何元敬退下后,兴武帝重新躺了下去,眼前再次浮现儿子从早上请辞到领旨谢恩间的一幕幕。
怕他怕了二十多年的儿子,一心为他分忧却优柔寡断畏畏缩缩了十几年的太子,竟在辞去储君之位时展现出了他期盼已久的果断与魄力。
兴武帝真的气,气儿子该中用的时候不中用,可兴武帝也真的疼,疼这儿子只是不中用,但他孝敬父皇宽待手足,是个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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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武帝废了太子,暂时还没有昭告天下,也没有马上给安王安排差事,这事就只有京城的百姓听到了风声,最多再被来来往往的商队们带出去。
安王搬走了,兴武帝继续在乾元殿养病,国事都交给了中书省,除了两位丞相早上可以进乾元殿禀事,别的人兴武帝一个都不见。
半个月一晃而过,在京城已经无人不知太子被废的消息时,冬月二十八,凯旋的庆阳公主派人送了一封折子进京,称大军已到修武县,预计腊月初三上午可抵达京城。
如一缕春风吹进了乾元殿,看完折子的兴武帝终于又有了笑容,次日一早还亲自主持朝会去了。
兴武帝不但上朝了,他还把闭门半月不出的安王召了进来。
刚刚在大殿外面等着的时候,处处漆黑,排在后面的官员们甚至都看不清前面那道属于安王的身影,离得近的严锡正、吕瓒等人也看不清安王的样子,等进了大殿,烛火通明,这几位重臣再偷偷观察安王,就见安王清瘦的脸庞多了些肉,气色也更红润了!
吕瓒:“……”
很好,很好,只要女婿是甘心退的,新太子应该不会把女婿当眼中钉,便也不会把他当随时可能伙同废太子造反的将军防!
操心操瘦了一圈的吕国公默默地在心里开解自己道。
龙椅上的兴武帝看到这般神清气爽的长子,直接嗤笑出声:“好啊,快转过去给文武百官们看看,朕被你气得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你倒好吃好睡地养了一些肉,看来前面十几年朕还真把你关在牢笼里了!”
秦弘的脸皮没有三弟那么厚,离宫那日他确实是太兴奋了,兴奋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完全不在乎大臣们怎么想,如今他早已平静了下来,那么该奉行的礼义廉耻也都回来了,被父皇这么嘲讽,秦弘配合地转身给大臣们看时,面上就多了几分尴尬。
只是尴尬,并无后悔。
由着大臣们伸脖子歪身子看了一阵,秦弘默默地转过来,跪在地上道:“儿臣不孝,让父皇伤神了。”
兴武帝:“伤就伤吧,反正朕也没几年活头了,你脱离苦海安康长寿就好。”
这下子,满朝文武都跪了下去,恳求皇上别再说气话。
兴武帝摆摆手,叫众人都起来,叹道:“只为安王,朕真提不起精神,不过朕的麟儿要回京了,麟儿为大齐立了头等大功,为大齐百姓打下了至少二十年的边关太平,朕该高高兴兴地去接她,去接打了胜仗的将士们,而不是病怏怏地给他们扫兴。”
大臣们赶紧说些庆贺的吉利话好让皇上更高兴。
兴武帝笑了一会儿,然后对安王道:“废黜太子既是国事也是家事,朕不想麟儿跟你二弟误会是朕心狠绝情非要废你,所以你这就离京去接接他们吧,你亲自跟他们说清楚,过几日兄妹几个和和气气地回来,别让百姓们以为咱们老秦家也要闹一出为夺帝位骨肉相残的大戏。”
秦弘:“儿臣领旨。父皇放心,儿臣会解释清楚的。”
兴武帝点点头,再看向旁边的老三:“你陪你大哥一起去,记得披上大氅,朕的老三怕冷,可别冻死在外头。”
这是终于记起老三甩出去的那两个小汤婆子了。
秦仁被讽得直抬不起头,臊眉耷眼跟在大哥后面往外走,而带着这么一个弟弟的秦弘脸上也没有多少光彩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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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俩带着一队禁卫骑马往黄河北岸赶,庆阳这边的七万大军继续按照日行六七十里的速度往京城走。
庆阳并不知道大哥三哥正在过来的路上,月底黄昏,大军又要安营扎寨了,因为要忙乱一阵,庆阳先在营地外面等着,秦炳、张肃都陪在她身边。
庆阳扫眼张肃握着缰绳的手,问:“给你的冻疮膏用了吗?”
寒冬时节行军,不少士兵都长了冻疮,庆阳也有,但刚有苗头解玉就把御医配的冻疮膏翻出来了,所以庆阳的手脚没有冻得太严重。
张肃的手也只是有些红肿,他自己没太在意,没想到公主会注意到。
“用了,谢殿下赐药。”张肃恭声道。
秦炳不怕呼啸的北风,却被张肃的话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摸着手臂看向张肃:“不是吧,你跟妹妹都有婚约了,这里又没有外人,怎么还这么一板一眼的?”
张肃没有回答,别说敬王在,就算敬王不在,他也不会在公主面前忘了规矩。
庆阳笑笑,眼睛看向渐渐搭起来的大营,记忆回到了张肃与二哥的奇兵刚返回蓟州大营那日,她顾及监军的身份公主的威仪没有多看张肃,张肃也守着分寸未曾主动表现出任何未婚夫妻的亲近。
庆阳喜欢这样的张肃,她要在军中立威,而不是动不动就与自己的驸马眉目传情。
正要准备进入大营,远处突然出现一队疾驰而来的快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