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蕴宜只是胡乱摆手将虫子挥开,继续不顾一切地向前冲。
不知跑了多久,四周的树木逐渐变得稀疏,耳畔时不时响起野狐古怪的叫声,体力早已不支的苏蕴宜喘息着缓下脚步。
长时间的奔命已经透支了这位贵女原本便为数不多的体力,她扶着粗糙的树干艰难挪动,脚下却被什么突出地面的硬物绊了一跤,摔倒在地。苏蕴宜闷哼一声,以手撑地想站起来,手掌却触摸到一块异常光滑平整的石头。
此刻夜色渐散,天际露出微微一线鱼肚白,苏蕴宜狐疑地低头,借这点天光定睛一看,依稀能看见她手掌撑的那块石头上刻着几个模糊了的字——“故显考马公……孝子马什么什么……”
苏蕴宜秀眉微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绊倒自己的竟是一块残破的墓碑!
她心里忽然“咯噔”一声,缓缓抬头,只见不远处隆起重重叠叠的土堆,大小不一的坟茔错落无序,四周杂草丛生,白骨露野,冷翠色的鬼火飘荡其间,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股腐朽的气息。
这是一处乱葬岗。
苏蕴宜哪里见过此等场景?怔忪间,幼年时嬷嬷为吓唬她早些睡觉时,曾绘声绘色讲述过的那些鬼怪故事在此刻再度浮上心头,犬面人身、专吃人脑髓的妖怪,会幻化成人形吸人精气的狐狸……那些原本模糊不清的形象,在眼前幽幽鬼火的映照下,竟霎时变得清晰而具体,仿佛只要她再踏前一步,那些隐匿在坟堆中的妖魔就会倾
巢而出,嬉笑着将她分食殆尽。
脚下一软,苏蕴宜跌坐在地,喘息不已,也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
待静坐了片刻,苏蕴宜勉强回神,她目光惊疑不定地环顾四周——身前是恐怖莫名的乱葬岗,身后是来时那处荫浓的密林,那么接下来,该往哪里走?
正犹豫茫然间,身后突然传来枝叶摇动和脚踩枯叶的声响,伴随着几个男人清晰的叫骂声,由远及近。
“操他娘的!苏长氏女一早便说了那小娘皮刁滑似鬼,你们几个没脑子的东西,怎的不多留几个人看着她?这下好了,人跑没影儿了吧!”
“你还有脸说?明明我们几个里头就属你睡得最香!”
“行了行了,不过是一个手不能提的弱女子,能逃多远?待把人逮回来,你们好好教训她一番,她也就老实了。”
最后说话的那男子语调阴森,幽冷幽冷的仿佛就响在苏蕴宜耳畔。
“嘿,说不定,她此刻就在这附近,正偷听我们说话呢。”
猛然一个寒颤,苏蕴宜再不敢有丝毫犹疑,她捂住自己的口鼻,踮着脚尖,一头窜入乱葬岗之中。
那几个男人的脚程较之自己要快上许多,若再一味闷头逃跑,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追上。而今之计,只有在这满地荒坟冢墓间寻到一处藏身之地,先躲过这几个人再说……
苏蕴宜心跳如擂鼓,一袭薄薄青碧春衫早已被汗水与血水打得湿透,可她的头脑却前所未有地冷静下来,一双明眸在乱葬岗四下搜寻,终于瞧见某处孤坟前头的墓碑歪斜,露出其后一个黑咕隆咚的窟窿。
就是那里了!
苏蕴宜用力闭了闭眼睛,一头扑上前去,使劲儿将那块半遮半掩的墓碑挪开,整个人钻入墓穴,又竭力从后拖动墓碑,试图将这处窟窿掩盖住。
她几乎就要成功了,眼看只差一掌宽的距离,墓碑就能将墓穴的出口全部遮挡,可就在此时,那几个男人的声音忽然响起——“怎么回事?不是说就在附近么,怎么找了这么久还是不见人影?”
这声音离得极近,似乎就炸响在苏蕴宜头顶边上,吓得她心脏险些骤停,手上动作霎时僵死,连呼吸声都牢牢屏住。
墓室内死寂一片,只有她的心跳声在逼仄凝滞的空间内回响。
“咱们是一路追着她的脚印找到的这里,一定没有找错。可偏偏那脚印到了这附近就不见了……”之前那个阴森森的声音再度响起——
“说明她或许就躲这里!”
“可你看这附近光秃秃的哪儿有人啊?总不能是她钻进了死人墓里头吧?”
那个男人冷笑了一声,“未必没有这个可能。”
这一句话落入耳中,苏蕴宜几乎就要绝望了,可此刻她已经无能为力,只能等待着命运给予她最后的审判。
随着那个男人的一声令下,其他几个人已经开始陆续扒开附近的坟堆查看,土堆和墓碑倒塌的响动由远及近,很快就轮到苏蕴宜这里。
一只粗糙的手掌掰住她眼前墓碑的一侧,只消再一用力,墓碑倒塌,苏蕴宜就会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生死存亡之际,原本缠绕着苏蕴宜的恐惧、惊慌、忐忑、悚然等情绪忽然霎时消失,她平静地握住那柄染血的短刀,自嘲地一笑。
就这样吧,最后一搏,然后死在这里,至少还有这座孤坟为墓,身侧死人作伴。
就在苏蕴宜再度举刀之时,她身侧那具死了不知多久的尸体,忽然缓缓挪动了一下。
第11章
这具尸体原本是头朝里、脚朝外这么直楞楞平躺着的,可就在苏蕴宜的眼皮子底下,他的右脚动了一下,正挪在墓碑旁那道一掌宽的缝隙处,放到了外头那人伸过来的手底下。
于是外头那人顺理成章地一把摸到了死人的脚踝,尸体特有的那种冰冷滑腻的手感显然把他吓得够呛,苏蕴宜听见外头传来一声低叫,随即那男人骂骂咧咧道:“狗日的,遭血霉了摸到具死尸。”他没好气地扭头喊:“这里也没有!”
外头几个人嗡嗡嗡地说了几句什么,声音又渐渐远去,可苏蕴宜全都听不见了。她僵硬地保持着蜷缩的姿势,感受着一片漆黑的墓穴中,那具尸体似乎在艰难地拗起他的上半身。
随着外头那几个男人的远去,墓穴彻底陷入死寂,许久许久,只有不知哪处潮湿角落,忽然“啪嗒”一声,滴落一粒水珠。
苏蕴宜被骤然惊醒,她声音颤抖着说:“多……多谢这位兄台……啊不!多谢这位仙家相助,小女子为人所害,不得已……不得已才避入此地,请仙家放心,我绝不逗留,这就走,这就走……”
尸体发出一声嗤笑。
“喂,小女郎,我还没死呢。”
尸体居然开口说起了话,他的音色听着还很年轻,只是极为沙哑无力。震惊恍惚之下,苏蕴宜眼角余光瞥见某处闪过一道金属独有的冷冽寒光,她霍然扭头,见那“尸体”手中不知何时托了架上了弦的弓弩,而此刻,弩箭的箭头正直勾勾地对着自己的双眸。
“我受伤了,你救我。”“尸体”右手食指轻敲了敲一侧弩臂,“否则,你就给我陪葬。”
苏蕴宜一时怔然。
她不说话,那“尸体”便也安静地等待着,墓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角落里时不时传来水珠滴落的轻微声响,啪嗒,啪嗒。
许久之后,苏蕴宜缓缓启唇,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微颤,却极为肯定地说:“那你就放箭啊。”
饶是此间昏黑一片,苏蕴宜还是清晰地感受到,那“尸体”诧异地皱紧了眉头。她定了定神,继续说:“你的身体如此冰冷,必是失血过多,又伤重难行,才只能躲在这里等死。你此刻若还有力气扣动弩机,尽管放箭,我便是死了,也心甘情愿给你陪葬。”
见那人久久不言,苏蕴宜便知道自己赌对了。直至此时此刻,情势终于彻底颠倒。
苏蕴宜暗暗长舒一口气,淡定抬眸,目光上移,定在那人的脸上。这人满脸的血污、脸色灰败,只能隐约看见他英挺的轮廓和黑暗中那一双极亮的眼眸,虽是如此,却也能一眼分辨出,这是个俊秀的少年人。
而少年人也正看着她。
两人彼此警惕地对视,片刻之后,苏蕴宜果断抬手,一把夺走了他手中的弓弩。
这陌生的少年果然没了丝毫多余的力气,眼见弓弩轻易被她夺走,也只是剧烈地咳嗽起来,眼中流露出强烈的不甘。
几次尝试将弩箭也塞进袖子并均告失败后,苏蕴宜淡定将弓弩放到自己脚边,这才慢慢吞吞地解下腰间的水囊,递给那少年,“喏,先喝口水吧,我听你的嗓子都哑了。”对上他惊诧狐疑的眼神,苏蕴宜道:“别这么看着我,你先前帮了我一次,我本就应当也帮你的,我只是不想受人胁迫。”
少年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没再说什么,打开水囊慢慢地喝了一会儿水,见苏蕴宜朝自己这里挪近了一点,方才又摆出警惕的姿势,“你想做什么?!”
“你不是叫我救你?”苏蕴宜收回自己伸出的手,“我总得看看你伤在什么地方吧?”
“你会医术?”
“不会。”
见苏蕴宜理直气壮地摇头,少年无奈地撇了撇嘴,将水囊递回,自己小心地解开上衫系带。因伤口长时间不处理,血肉与布料都粘连在了一起,轻轻扯动衣衫便带动伤口,他一时疼得冷汗直流,脸上的肌肉也不自觉地抽搐起来。他咬了咬牙,正欲硬着头皮一把扯掉衣服,却听苏蕴宜轻轻“哎”了一声。
苏蕴宜伸手拦下他的动作,“你若是胡乱一扯,伤口迸裂,血流不止,届时才是真的回天乏术了。”她从袖中取出先前顺来的短刀,“我给你把衣服割开吧。”
少年的目光一时落在苏蕴宜的脸上,一时又落在她手中的刀上,犹疑片刻,他终是一闭眼,咬牙道:“你来吧。”
预想之中的剧痛并未到来,少年先是感到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按在自己胸前,随即有冰冷而锋利的刀刃钻入自己皮肤与布料之间,由下而上,缓缓分割,时有刺痛,但也能勉强忍受。
刀锋划过心口时,他下意识地睁眼,一低头,却见那小女郎正跪坐在自己身前 ,极为认真地替自己剥离衣裳。墓室外天光渐起,光芒漏过那一掌缝隙斜斜洒入,散落在她的眉梢眼角,她纤长浓密的睫毛也沾染了点点微光似的,一扇,又一扇。
满室阴冷仿佛都为之拂散。
轻轻割下最后一刀,苏蕴宜大功告成,手掌心下原本平静起伏的胸膛却突然剧烈跳动起来,她诧异抬头,“是我弄疼你了吗?”
少年慌乱地移开视线,支支吾吾地说:“没……没有……我就是有些……有些不适……”
他身上原本还算完整的薄衫被割裂,露出紧致纤薄、块垒分明的上身,而他隆起的胸膛上,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横贯半身,长至腹部,深处几可见骨。
苏蕴宜只当他是羞于为人所见,便垂下眼眸避开视线,道:“你的伤口这么深,不处理怕是撑不住,可惜我不通医术,也不知该去哪里采集草药。”
“我逃至此地时,曾见坟地间长有紫花地丁,其叶似细柳,开有紫花,能止血消肿。劳烦你将其采摘一些来,我自会处理。”少年道。
苏蕴宜“哦”了一声,转身扒在缝隙边朝外张望半晌,确认了周围无人,这才将墓碑再度推开,小心翼翼爬出墓穴。
外头朝阳初升,已是白昼。昨夜种种惊心动魄仿佛都已随着日头的升起如薄霜般消融,苏蕴宜略微松了松筋骨,很顺利地就在荒地野坟间采摘到了一堆紫花地丁,捧了回去递给少年。
少年捻起一根确认无误,便塞进了嘴里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待将草药嚼碎成团,又吐在手上缓缓敷至伤口处。见苏蕴宜颇为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动作,他很是自然地随口吩咐道:“撕一条衣服下来给我当绷带。”
“你说我的衣服?”苏蕴宜愣了一下,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襟,“那怎么行,我的衣服怎么能……”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昨日一整晚都疲于奔命,直至此刻她才看清自己的模样有多狼狈——衣袂和裙子被树枝茅草刮得破破烂烂不说,裙摆处早已泥泞不堪,至于襟口,更是沾染了大片污黑的血迹。
这一身锦绣华服,已经不能看了。
“……”苏蕴宜懊恼地挑了处还算干净的衣角,撕下来递给少年。
少年只是平静接过,动作弛缓却熟稔地给自己包扎。见他如此熟练,苏蕴宜思索了一阵,终是忍不住问:“这位小郎君,你可是行走江湖的游侠儿?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我乃吴郡人士,被人蒙骗了才会意外流落此地,我家略有家资,若小郎君肯仗义执行,送我回吴郡,我家里人定然会……”
“我没空。”不待苏蕴宜说完,少年便淡淡地说,末了又朝怔住的苏蕴宜抬了抬下巴,“过来帮我搭把手。”
原来是他失血乏力,自个儿打不好绷带的结头……使唤她使唤得如此顺手,面对她好声好气的请求却连敷衍都不肯敷衍一句!
苏蕴宜生起了闷气,撇过头去不吭声,只当作没听见的样子。
少年静待了一会儿,见苏蕴宜冷着脸坐在墓穴口不动不说话,无奈缓了语气道:“我尚有要事在身,须得尽快赶到京口,无暇折返吴郡,还请见谅。”
“京口?”苏蕴宜愕然转头,“可是南渡流民聚集,前段时间又遭水灾的京口?”
“对。”
京口……那不就是裴七郎如今所在之地?
苏蕴宜的心按耐不住地砰砰乱跳起来,她怔怔地想:此人不肯相送,如自己这等年少女郎若是孤身赶路,再度出事也是迟早的,不如随他同往京口,想来裴七郎见到自己,当会出手相助的……吧?
她懊恼地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那个总是眼中含笑,看似如春风和煦的男人实在令她捉摸不透,前次两人交易已了,她甚至不敢肯定这次他是否乐意行此举手之劳。
但是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苏蕴宜挪到少年身边帮他绑好了绷带,认真问:“你能带我去京口吗?”
“你也想去京口?”诧异地扫了她一眼,少年顿时拧起了眉,“不行,那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那些从北边逃过来的流民,各个凶悍成性,你一个小女郎若是进了他们的地盘,只怕立即会被撕碎!”
“那我留在这里,难道就会有好下场了?!”苏蕴宜的嗓门也跟着高了起来。
“……”少年一时默然。
见他沉默,苏蕴宜立即趁热打铁,又凑近些,“你放心,我也不是一时兴起才想去京口的,我有位表哥也在京口,我是想去寻他相助的。”
抬手,将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搭在少年的手臂上,苏蕴宜装出她最擅长的神态,是那种怯懦、娇柔,如小兔一般无辜的模样,软声拖长了调子,“小郎君,求你了。”
仿佛被火燎了似的,少年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一把从苏蕴宜手下抽回了胳膊,结结巴巴道:“好……好了!我……我带上你就是了!”
瞥了眼少年红得仿佛能滴血的耳垂,苏蕴宜暗暗一笑,又问:“我叫五娘,小郎君,怎么称呼?”
少年低垂着头,闷闷道:“陆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