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蕴宜睁开蒙昧的双眼,迷茫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声音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
细长娇媚的吟哦在宽敞空阔的式乾殿内回荡了半夜,这一回,裴玄如愿搂着苏蕴宜睡到了日上三竿。
左右上午无事,身子又酸软得厉害,苏蕴宜躺在裴玄怀里絮絮叨叨地同他说起了昨晚的事,“……被抓出来的那些个宫人,都被我拿住了实打实的罪证,有宫规律例在,皇后也说不了什么。这次空出了一大批位置,我再尽快选拔些人手填上,日后这建康宫,就不再是她魏氏一人说了算了。”
“嗯,但你也要提防着徽音殿那边从中动手脚。”裴玄侧头用嘴唇碰了碰苏蕴宜微微汗湿的云鬓,“她不是那等坐以待毙的人。”
说来也奇怪,一向不怎么见苏蕴宜熏香,可裴玄总觉得她身上透着股甜味,是近似于桃子的味道。相识不久时,闻着是青桃,气息青涩,若有若无。时至今日,香气日渐馥郁,萦绕鼻尖,时常勾动他的心魂。
譬如此刻,分明昨夜才酣畅淋漓地尽兴过,眼下不过浅浅亲吻苏蕴宜的颊侧,那股甜蜜的桃香却仍旧轻而易举地摄住了他。
裴玄眼神暗了暗,一个翻身压回苏蕴宜身上,堵住她哼哼唧唧的抗议,手游入锦被,还未来得及搓揉几下,外头陈忠的声音忽然响起,“陛下,昭华长公主觐见。”
身上压着的身躯怔了怔,苏蕴宜趁机将裴玄掀下去,自己忙在锦被里滚了几滚,把自己裹成了个卷子,“快!快去!别让你妹妹等急了!”
昨日才和昭华不欢而散,今日又被打断了好事,裴玄面沉如水,眼中恼怒难掩,“她又来作什么?!”
“长……长公主说,昨日是她莽撞无礼,今日特意前来请罪。若陛下不见,她就在式乾殿外长跪不起。”
裴玄轻蔑地“嗤”了一声,“她在威胁谁呢?你告诉昭华,要跪回公主府跪,别在式乾殿外头碍朕的眼。”
外头的陈忠一时没了动静,苏蕴宜连忙从卷子里探出头来,“陈忠,你让公主稍等片刻!”
对上裴玄诧异的目光,苏蕴宜急急道:“你忘了我跟你说过,怀疑昭华和魏氏之间藏着什么秘密的事?你若一直这样冷着她,我如何才能探得究竟?”
“……”裴玄显然记了起来,但他心里仍觉得别扭,“她们之间能藏着什么大事儿?”
“总归只是见一见罢了,又不费什么力气。”见裴玄还是一脸的不情愿,苏蕴宜只好从卷子里爬出来,晃着两条白胳膊,搂着人又是亲又是哄的,总算换来了裴玄松口。
待两人打理好来到式乾殿正殿时,昭华已等了许久了。她欣喜的目光先是落在裴玄身上,再看见裴玄身侧牵着的苏蕴宜时,眼里的热乎气儿便稍微散去一些,“昭华拜见皇兄,见过苏贵嫔。”
“有什么事,说完了就走。”裴玄冷着脸,话音才落,手心就被苏蕴宜抠了一下。
昭华低下头,似是轻轻啜泣了两下,再抬起时,双眼眼眶已隐隐泛红,“皇兄,昨日之事都是昭华的错,我回去思前想后,觉得确然是我过于冲动鲁莽,皇兄生气也是应当的。皇兄若不解气,尽管责罚小妹便是,只盼皇兄不要将气憋在心里,以致龙体受损。”
装哭扮柔弱这样的把戏,只有苏蕴宜才能在裴玄这里百试百灵,其他女人哪怕是昭华,昨日既已用过一次,今日就绝不会再奏效了。
他不耐烦地皱起眉,“朕不会因为几句争执就气坏了身子,这你大可放心。还有别的事儿没有?”
昭华心知自家兄长有一副铁石心肠,见他这里走不通,便又转向苏蕴宜,“贵嫔娘娘才来建康不久,想必还未曾见识过建康风光吧?我家有一座别院,山石嶙峋、风景秀丽,很是怡人,小妹想着,请贵嫔娘娘何时赏光驾临,我好带您游玩一番呢。”
“好啊。”
苏蕴宜正愁昭华态度冷淡,如何才能与之亲近好探听消息,谁知想睡觉就来枕头,昭华主动邀请,她自然一口应下,也不顾裴玄在自己掌心猛挠,笑问:“你看哪日比较好呢?”
“三日之后就是个不错的日子。”昭华笑着看向一脸不爽的裴玄,“不若皇兄也同嫂嫂一道来吧?”
这一声“嫂嫂”正好搔在裴玄的痒处,再对上苏蕴宜似笑非笑的晶亮眼眸,不快的感觉消散几分,他故意咳了咳,“也罢,看在你诚心认错的份上,朕与贵嫔且赏你这一回光。”他沉下脸补充道:“昭华,下不为例。”
昭华心头猛跳了跳,赶忙低下头以掩饰自己慌乱的眼神,怯怯道:“是……”
裴玄显然还看她不顺眼,摆了摆手就让她回去了。昭华默默退出式乾殿时,他和苏蕴宜的笑声正远远地从殿中传来。
想到苏贵嫔那仿佛桃花一般满含春意的脸庞,又记起潘灵儿那滴落在自己手背的冰凉的眼泪,昭华心头一阵不快,秀眉拧起。直回到别院,她才勉强缓和了脸色,笑着去见潘灵儿,“这一回我可没有辜负你。”
“昭华,你回来了!”潘灵儿如鸟雀一般扑至昭华面前,惊喜之色溢于言表,“陛下他答应过来?”
昭华笑着点了点头,又有一丝犹豫,“不过,我也是先说动了苏贵嫔,才请得皇兄与她同行的。”
“他……”潘灵儿眼神闪了闪,“陛下他竟有如此宠爱那位苏贵嫔?”
“她确实生得一副好颜色,但你也不差啊。”昭华忙抓住潘灵儿的手安慰道:“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更何况我皇兄是天子,三宫六院本是寻常,你又不是要挤掉苏贵嫔,只是在宫中求个容身之处而已。”
“届时等他们来了,我寻个由头将苏贵嫔引走,独留你和皇兄两个。一旦成事,又有我见证,你还怕进不了宫、当不了夫人么?”
潘灵儿这才松了口气,她感激地回握住昭华的手,“昭华,幸好有你在。”
“我不过从中帮着穿针引线罢了。”昭华压低声音,“最要紧的,还得看你自己的本事。”
“这你就放心罢。”
说着,潘灵儿眯起了她那双如狐狸一般妩媚而细长的眼睛。
第65章
东方欲晓,晨光熹微。裴玄正欲悄然起身去上朝时,睡在内侧的苏蕴宜忽然也跟着睁开了眼睛。
“是不是我吵醒你了?”裴玄的动作顿了顿。
苏蕴宜摇摇头,“我本就打算
这个时辰起来的,皇后掌控后宫多年,她的人手扎根各处,不是两三下就能拔除干净的,我得勤勉一些才是。”
咽下劝她多睡一会儿的话,裴玄俯身在她额前亲了亲,“那你别忘了,咱们同昭华约好了今日去她别院游玩。”
“我都记着呢!”苏蕴宜踮脚回吻了一下,朝他摆了摆手,匆匆往外去了。
自被正式册封为贵嫔,得了摄理六宫之权后,苏蕴宜便借着彻查此前显阳殿走水一事在宫中展开清查,无数隶属于魏后的人手被揪住把柄,发落出宫。职位空出,就该有人填上,她从吴郡带来的人手寥寥,便从各宫挑选出来一些看着机灵能干的,打算插入各处。
“你们都是我看好的人,如今成了各处主事,要做到耳聪目明、行事机敏,切莫让我失望。”
苏蕴宜才说罢,站在最前头的一个宫婢当即躬身道:“奴婢等必当以贵嫔娘娘马首是瞻。”
苏蕴宜的目光落到她身上,这宫婢圆脸杏眼,鼻尖生着的一颗小痣令她记忆深刻,“本宫记得你,你叫紫苑,是汤官的宫女?”
“正是奴婢!”似乎是没想到苏贵嫔居然会记得自己这么一个小喽啰,紫苑激动得满脸涨红,伏倒在地连连叩首,“承蒙贵嫔赏识,奴婢如今已升为女官了!”
“汤官专司宫廷酒品茶汤,皆为入口之物,其重不亚于尚食监,你身为汤官女官,当格外小心谨慎,莫要再发生如此前显阳殿走水之事。”
苏蕴宜又叮嘱勉励了几句,紫苑自然应是,直到她率人起身离去,紫苑脸上还充斥着兴奋之色。
“紫苑入了苏贵嫔的眼,日后若飞黄腾达,可别忘了我们这等旧日姊妹呀。”
不知是谁腆着笑说了一句,紫苑眼中的火热倏地退去,她不耐瞥了那说话之人一眼,“力争上游,自然要各凭本事,提携你,也配?”
“诶你这人怎么如此无礼……”
紫苑却是不理,“哼”了一声高抬着下巴走了。
殿中其余人立即凑到一处嘀咕,“这才当上女官多久,眼瞧着尾巴就要翘到天上去了!”
“无非是仗了苏贵嫔的势,眼睛这便挪去头顶了,如此嚣张,必不能长久。”
“这可未必,如今贵嫔专宠,皇后也要避其锋芒。可她手下之人狂悖跋扈,以后这后宫若为苏贵嫔掌控,咱们可都要夹紧尾巴做人了……”
紫苑大摇大摆地回到汤官,原先与她平起平坐的宫婢和小宦官们,如今都成了她的手下,自然一个个见了她都讨好谄媚起来,一口一个“紫苑姑姑”地叫着。
但溜须拍马的人再多,也总有不肯阿谀奉承的,在此刻便显得尤为扎眼了。
紫苑看见两个抱着酒坛的宫婢从自己身边目不斜视地走过,细眉当即不自觉地拧在了一处,“你们两个给我站住。”
那两个宫婢彼此对视一眼,平静地向紫苑行礼,“紫苑阿姊有何吩咐?”
“你们两个手里拿的什么酒?要送去何处?”
“是曲阿酒,皇后娘娘点名要了两坛,令我等送去给陈美人的。”
“哦,是这样啊,你们去吧。”嘴上虽如此说着,紫苑眼中却精光一闪,从裙摆下悄悄伸长了腿。那两个宫婢不曾察觉,仍径直往前走,果然双双被她绊倒在地,惊呼之中,酒坛子噼里啪啦摔了个粉碎,酒香顿时晕满了整座汤官。
“哎呀!”紫苑故作惊恼地叫骂:“你们这两个蹄子,怎么拿的东西?这样名贵的酒,打碎了你们赔得起吗?!”
那两个宫婢摔倒在一地的碎瓷和酒水上,手掌也扎破了、衣服头发也弄湿了,身上又是血又是酒的,看起来好不狼狈。泥人尚且有三分脾性,更何况她们早就看不惯紫苑这副得志猖狂的模样,当即爬起身与她对质,“分明是你故意把我们绊倒的!你还有脸恶人先告状!”
紫苑抱臂冷笑,“你说是我绊倒的你们,可有人证?”
两个宫婢环顾四周,期盼能得到帮助,可目光所及,众人皆纷纷转头不肯与之对视,“你……你们……”
其中一个咬牙跺了跺腿,“我不信这世上没有公道天理了,我去找皇后娘娘说理去!”
不待她跑出两步,只觉发髻一紧,头皮传来剧痛。忐忑侧目,却见紫苑那张咬牙切齿的脸近在方寸,“我倒要让你看看,如今这公道天理,究竟是握在贵嫔娘娘手里,还是你的皇后手里!”
她薅着她的发髻把人狠狠往地上一掼,“给我打!今日谁若不动手,谁就是与我紫苑作对,就是与苏贵嫔作对!”
汤官众人面面相觑,脊背上冷汗直流。
大家伙儿的在宫里不过混口饭吃,都是妈生妈养的活人,谁敢说自己平日里一点过错都不会犯呢?眼见这两个宫婢只因犯了这么点事儿就被如此对待,不免心生兔死狐悲之感,犹豫着不肯动手。
“你们倒是动手哇!”紫苑见无人起头,对着众人抬脚就是踹,“这才多久,便敢如此忤逆于我?到时候我去回了苏贵嫔,让你们也如尚食监那魏嬷嬷一般,被抬着出宫,你们便老实了!”
闻言众人皆是一凛。尚食监离汤官不远,那日魏嬷嬷受刑时,那凄惨瘆人的哀嚎犹自回荡在耳边,翌日还有人去看了,尚食监外头的地上,还凝着一滩褐色的血哩!
目光虽剧烈挣扎着,但有魏嬷嬷作例,谁也不想步她后尘。终于有人瑟缩着动了动,在那宫婢身上轻轻踢了一下。
“使劲儿啊!我没给你饭吃吗?!”
紫苑揪着裙摆,对准那两个人的小腿,一人给了狠狠一脚,“要像这样!知道了吗?”
那两个宫婢本就有伤在身,这一下又被踹倒在地,眼看众人渐渐围拥上来,一时间吓得浑身战栗,抱头缩成一团“别……别打我,求求你们饶了我吧!”
“谁让你们得罪了紫苑姑姑,得罪了苏贵嫔。”
不知是谁冷不丁说了一句,压在众人心头莫名的负担忽然就消散了那么一点——对啊,又不是他们故意磋磨,谁叫她们倒霉撞了上来,自己不过是为了保全自身而已,又有什么错?
紫苑还在后头叫嚣,“打!给我狠狠地打!打死了又如何,自有苏贵嫔为我等撑腰!”
拳脚捶打身体发出的沉闷声响伴随着女子一声声痛苦的悲鸣在汤官内发酵,清冽酒香中悄然混入的诡异血腥气愈渐浓郁,不知过了多久,紫苑才漫不经心地说了声“行了”。
她拨开众人走到中间,抬脚踩在其中一名宫婢的身上,“今儿这个教训,你可记住了?”
脚下那具躯体微微痉挛着,并没有半点动静。
“装死?”紫苑拧起眉头,愈加用力地踩下去,宫婢丝毫也不抵抗,身子如同面团般绵软,血液仿佛泉水,从她口鼻中汩汩涌出。再看另一人,显然也是奄奄一息,进气没有出气多了。
“她们……不会是死了吧?”
方才还喧嚣的汤官此刻死寂无声。饶是跋扈如紫苑,此刻也呆在了原地。唯有参杂了血腥的曲阿酒香,还在空气中幽幽萦绕。
“皇兄,嫂嫂,请随我来。”
昭华走在前侧方引路,苏蕴宜则与裴玄并肩而行,饶有兴致地观赏园中风光。
与吴郡略有不同,建康城中自北地南迁而来的世家更多,亭台楼阁除却精致典雅外还添有几分北境豪阔之气。昭华身为长公主,夫婿又是当今太傅魏桓,其府邸更是精巧绝伦,堪称一步一景。
幸而苏蕴宜也是世家出身,倒也不至于太过惊叹失态,只是微笑赞叹道:“长公主这别院果然风光怡人。”
裴玄立即在她耳边小声道:“没什么稀奇的,你若喜欢,日后我也给你造一座便是。”
“你又在给我画饼了……”
昭华却不曾听见兄嫂之间的亲昵对话,她转身笑道:“这里还不算什么呢,我这园中还有一处水榭,可临水观荷,湖心设有平台,我已备下佳肴舞曲,只待皇兄嫂嫂享用。”
“你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