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口内城向来是达官贵胄、巨富商贾居住之所,如今骤然涌入如此之多的低贱流民,纵然在裴七郎的约束下秋毫无犯,内城居民们也是人心惶惶,家家户户关门闭户,若非必要绝不出门。长街上只剩下巡逻的军士,曾经繁华之地,如今人烟寂寥。
一位头戴斗笠的年轻人步履匆匆地在街上奔走,迎面走来一队巡逻士兵,年轻人掉头就要往一旁的巷子里钻,却被眼尖的军士发现,“小子,站住!”
那年轻人停下脚步,转身向那军士低头示意。
“青天白日,遮遮掩掩鬼鬼祟祟的作甚,将斗笠取下来!”
年轻人顺从地摘下斗笠,底下是一张白净俊秀的脸,他冲那军士有些讨好地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军爷,还有何吩咐?”
没想到竟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那军士愣了愣,又不愿如此轻易放过,瞥见他胸前鼓鼓囊囊,像是藏了什么东西,顿时拔刀直指,“胸口藏着什么东西?拿出来看看!”
少年从善如流,从衣襟处摸出几个芦苇纸包,双手捧着,“家中舅父生病,我出门来给他抓药回去。”
“你舅父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得了什么病?”
“舅父叫卫修,住在槐花巷,前些日子着凉受了风寒,如今高烧不退。”
那军士努了努嘴,左右小兵便上前一把抓过少年手里的芦苇纸包,打开胡乱拨弄翻检,发现确实只是一些治疗风寒的寻常药材,“头儿,没别的什么东西!”
军士自觉面上挂不住,一挥刀鞘将那几包药材扫落在地,又瞪了那少年一眼,这才抬步离去,“我们走!”
少年始终低着头闷声不吭,任由他们们作弄,直到那一队士兵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他嘴角的弧度骤然消失,眼底泛出愠色与厌憎。
蹲下身将那些药材们重新收拢包好,少年跑到槐花巷一处旧宅门口,左右观察确定四下无人,这才开门闪身而入。
“殿下,你可算……咳咳咳……回来了。”幽暗室内,一个原本卧在塌上的中年人见少年回来,艰难地撑起病体相迎。
少年忙放下药材去搀扶,“卫叔,既病着,就不要讲究这些虚礼了。”
瞥见那沾了污水的纸包,卫修猜到他大约是受人刁难了,又羞又愧地道:“若非为着我这不中用的老朽,殿下何须受这样的折辱……请殿下不要再顾及我,大殿下的爪牙正在四处搜寻,殿下当速速还朝才是。”
“卫叔,你恐怕还不知,大兄已经知道我在京口了。”少年平平静静地道。
“什么?!”卫修一窒,胸腔内顿时燥痒难忍,又剧烈咳嗽了一阵,才喘着气急问:“大殿下是如何得知您在京口?”
“我亦不知。”少年摇摇头,“只是在药铺打听到消息,说北羯军不日即将抵达,京口封城,任何人不得出入。”
那死鬼朱化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随口放出去的假消息,竟歪打正着碰上个真的!
谁能想到那北羯六皇子真在京口,且一度就在裴七郎和朱化的眼皮子底下。
这少年正是陆石,自那日与苏蕴宜不欢而散后,他便脱离了裴七郎的队伍,独自寻到安插在京口的手下卫修。原打算就此离开京口回返北羯,谁知恰逢流民军与京口守军混战,卫修又突发重病,一拖二拖,竟耽搁到现在。
室内冷寂一片,只剩下卫修“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而已。
“殿下,决计不能再拖延下去了!”陆石只觉手臂一紧,是卫修猛然抬手,死死抓住了自己的胳膊,“锦朝军队无能怯战,不堪一击,若大殿下破城而入,殿下恐难逃一死,还得趁着现在前军未至,远远避开了大殿下,直接北上回京才是!”
陆石面露动摇,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供案上一块漆黑的牌位。卫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牌位上用金漆写着“先舅宣城郡守王复”。
“王太守抚育殿下数年,自是对殿下有大恩。正因如此,王太守蒙冤而死、暴尸荒野,殿下才不顾自身安危,潜入锦国腹地为王太守敛尸下葬,如此也算全了你与王太守一世舅甥情。”
卫修皱着眉耐心劝道:“可如今大难当前,殿下当以保全自身为重,而非顾虑一块牌位,若王太守在此,想必也是这么想的。”
陆
石听了,却摇了摇头,面对卫修询问的眼神,他欲言又止。
他该如何开口呢?说方才看着舅舅灵位的时候,想的却是另一个人,他想牵着那人的手对舅舅说:舅舅,我有心爱的人了,她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女子。
陆石轻轻叹了口气,“可是如今城门紧闭,要如何才能离城呢?”
“这个殿下不必担心。”卫修说:“我在此经营多年,与楼登手下一副将颇为熟稔,只消奉上多多的金银,他自会为殿下打开方便之门。”
“好吧,你且准备起来。”
卫修见终于说动了主子,正要松一口气,却见小主子起身,又戴上了斗笠,他心头一急,“殿下,你又要去哪里?!”
陆石回头,斗笠下那双眼眸如寒星明灭,“我要带一个人走。”
夯土的裂缝像干涸的河床,裴七郎将手掌贴上去时,簌簌落下的土渣混着草屑,在他掌心堆成小小的坟茔。他眉头紧蹙,叹息着摇头,“灌糯米浆。”
话音落下,三个赤膊的汉子立刻抬起陶瓮。浓稠的浆汁从瓮口倾泻而下,顺着裂缝渗入城墙肌理——这是用糙米混着猪血熬制而成的,黏性远不如当年建康城修太极殿用的三蒸糯米,但已是流民们难以享用的珍馐。
此刻,他们眼睁睁看着它融入城墙,却只能竭力咽下唾沫。
城墙垛口处,几十流民正聚在一处编竹蒺藜。新砍的毛竹劈成四指长的尖刺,用草绳扎成狰狞的球状。再将铁水浇在竹刺上,冷淬时腾起茫茫白烟,在垛口氤氲开一大片。
而城墙脚下则支起了十几口陶瓮,里头正咕噜咕噜冒泡,粪水混着毒芹草翻涌,恶臭惊飞了栖在尸堆上的乌鸦。
一个瘦弱的流民挑着两担夯土正勉力登上城墙,被这金汁一熏,不禁头昏眼花,脚下一软,满满两担夯土散了一地。
他缓过神来,见裴七郎竟就在几步之外看着自己,登时大惊,双膝跪地不住磕头,“求郎君饶命!小人实在是累得狠了!小人这就……”
肩膀忽地按上一只手,温和平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无妨,既累了,便歇着吧,这里有我。”
呆愣间,那流民瞪圆了一双眼睛,看着那金玉一般的贵人学着他们这些粗人的样子卷起袖口,用手一捧一捧地将散落的夯土堆回竹篾簸箕中,然后挑起担子,颠了颠,一步步往城头走去。
待他回过神来想阻拦的时候,他已经走得没影儿了。
两担夯土,莫约一百斤。
裴七郎觉得应当无碍,挑起担子就缓步上了墙头,待将夯土倒入土堆时,他自己尚且觉得有几分轻松,几个守在墙头监工的亲卫的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
“郎君,您贵胄之体,岂能做这样的粗活!”
“我没事。”裴七郎摆手推开了他们递过来的大氅,双手扶着城墙往前看,上空是漫天灼灼火烧云,而城下,则是星罗棋布的陷马坑。有氤氲白雾混着淡淡药香飘来,裴七郎循雾望去,嘴角不由浮起微微笑意。
苏蕴宜正带人熬煮止血的蒲黄水,蒸汽朦胧中,她随手将一块柴火丢进炉膛,溅起一簇火星。
自得了北羯人要来的消息,裴七郎带着一众流民和守军日夜操劳,忙着修城池和准备各类守城所需的工具,她也不曾歇过,一锅又一锅地煮药、准备绷带,周身肌理都仿佛渗着药味儿。
所幸又熬到一日天黑,待这锅蒲黄水煮好,她也能回去休息了。
才一想到柔软的床铺,疲惫混合着浓重困意便立时袭来,苏蕴宜坐倒在地,脑袋往身后的大石头上一靠,上下眼皮开始激烈地打架。
昏昏欲睡之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在这里睡着,可要着凉了。”
苏蕴宜一个激灵,登时坐直了身子,待转头见是裴七郎,又懒懒地躺了回去,打着哈欠道:“是你啊。”
见她困得不行的样子,裴七郎莫名觉得好笑,又怕她着凉,便特意同她找话聊,“你睁开眼睛看看。”待苏蕴宜睁眼,便摊开自己一双满是泥土与伤口的手。
“你怎的是空着手来的?也不晓得给我带块儿点心。”苏蕴宜蹙眉。
“……”期盼得她柔声宽慰的裴七郎悻悻收回了手,扶着石头在她身边坐下,“下次,待击退北羯,我一定命人给你备一桌山珍海味。”
“山珍海味我才不稀罕,又不是没吃过。”
“那你想吃什么?”
“我想想啊。”苏蕴宜闭上眼睛,砸吧着嘴缓缓道:“我想吃酥琼蜜盏,你吃过吗?是我们家厨子研制出来的,用米粉混了牛乳,再加上蜜,里头裹着赤豆沙或者芝麻馅,上锅那么一蒸……”
她正兀自沉浸在琼酥蜜盏的甜蜜滋味儿中,肩头却蓦地一沉。
裴七郎眉头紧蹙,俊脸薄红,乏力地靠着苏蕴宜低声道:“蕴宜,我有点儿不舒服。”
手从他的额头撤回,苏蕴宜镇定地道:“又发烧了。”
“你可真是柔弱。”
第27章
“症状同前次一样,应当是旧病尚未痊愈,又日夜操劳,导致复发。”
坐在床沿上,苏蕴宜的手搭着裴七郎的脉搏,守在旁边的几个亲卫眼神紧张地等待她的示下。
说来也是际遇神奇,从前为众人所轻视的小女郎,如今的半吊子土郎中,眼下竟也成了这里的主心骨。苏蕴宜只是微微沉吟,一群大男人便跟着提心吊胆。
“……我那儿还有之前他吃剩下的药,再吃几服下去,好好休息几日,也就缓过来了。”
众亲卫顿时松了口气,裴七郎却挣扎欲起身,“北羯之困迫在眉睫,我哪里有时间休息?”
苏蕴宜轻轻一推将他挡了回去,扭头便问:“可有斥候来报军情?”
立时有人出列应喏,“回苏女郎,方才收到消息,北羯军距离京口外城不足三百里,大约两三日就能抵达。”
“两三日……”苏蕴宜想了想,对裴七郎下令,“城池已修得差不多,可来日守城尚需要你全力以赴,在北羯抵达前,你至少今天要休息一日用以养精蓄锐。”
裴七郎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苏蕴宜,苏蕴宜也不甘示弱,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交锋。
“好吧,就听你的。”最终还是裴七郎率先败下阵来,半阖眼帘,摸索着握住苏蕴宜生出薄茧的手,“不过你要留下来陪我。”
众亲卫顿觉如芒刺背,各自纷纷找借口散去,临走还不忘贴心地为两人关上门。
苏蕴宜又羞又气,甩开他的手背坐过身,“我哪儿有空陪你?我……我也忙得很!”
嘴上虽如此说着,她人却没有动。裴七郎忍俊不禁,从背后圈住她的细腰,下巴抵着她的肩膀轻声道:“你也辛苦了,就当是为了陪我,歇这一日吧。”
经他这一说,这些天来日夜忙碌,被她强行忽略的疲惫霎时如江潮翻涌,苏蕴宜转着酸胀的手腕,哼哼唧唧着说:“看在……看在你身子虚弱的份上,我就勉强……”
她话音尚未落,裴七郎已经掀开被子一角,看着她轻轻拍了拍床铺,眼里头亮晶晶的。
苏蕴宜磨磨唧唧地爬上去躺好,他又将被子抬起、盖好,替她仔细掖上。
两人再度同榻而眠,苏蕴宜心里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的。她背对着裴七郎,身体僵硬,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可等了许久,什么都没发生,身后倒是传来裴七郎绵长的、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小心翼翼地翻过身去,苏蕴宜眨巴着眼睛,看见裴七郎近在咫尺,已经睡着了。
见他双眸紧闭,眼睫微颤,鬼使神差地,苏蕴宜伸出一根食指,自上而下缓缓描摹过他的额头、眉眼、鼻梁,直至嘴唇。
他
的嘴唇略微苍白,平时总是上翘的嘴角此刻有些下垂,显出孩童般的无辜。
“裴七郎?”她轻唤。
“裴七?”
“……七郎?”
无人回应,苏蕴宜一颗心反倒跳得愈加厉害。手指犹豫着撤开,苏蕴宜盯着他的嘴唇发怔,莫名的冲动将要破茧而出时,窗棂忽然发出“咄”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中了。
理智回笼,苏蕴宜瞬间翻身而起。挥灭蜡烛,她握紧烛台,小心翼翼地走到窗边,将细长的尖钉对准了窗外,“是谁?”
没有人声响起,只是“咄”了一声,又一颗细小石子被丢中窗棂。
苏蕴宜猛然掀开窗户。
窗户外面确实没有人,人在对面屋子的屋顶上。
那人一身黑衣,高坐屋脊,一条腿漫不经心地支起,手里攥着的小石子,在看见她推窗的瞬间被随手丢开,他站起身,遥遥望着怔愣的苏蕴宜,一双眼眸灿比繁星。
“五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