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跑堂间,忽的听到几个客人在摇头晃脑地讨论着什么事。
“笑死人了!书院那群老古板,为了挣钱如今是什么规矩都不顾了!”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可不是。上次起疫,没了几个学子,眼看着这书院是要办不下去了吧。”
阿绵不知是什么事,做完活后绕路去了书院。
此时门口聚了些人,都在议论纷纷。阿绵凑上前去问:“是发生什么事了?”
中年人道:“岂有此理,书院这种地方都染上铜臭味了!为了挣钱,现在是什么人都收,女子也可、罪民岂不是也可?”
“女子也能来念书?”
那人此刻才回头,发现面前正是一个小娘子,语重心长道:“你可莫要上当受骗了!本地的女子念书,既不能考官考学、又不能去那皇宫参加选秀,有什么用处?这一年就要十两银子,就算真有体己,给自己买几套头面、给家中老幼桌上添道荤菜,岂不才是实惠?”
要说这番话,也不能说是全无道理。
周围的路人听着也颇为认可,毕竟此时连男子认字的都不多。女子与男子的学费是一样的,普通家庭谁能出得起这学费?
阿绵说:“那书院此时没有钱经营下去了怎么办呢?”她挠了挠脑袋,“你说得极有道理,既然不想让书院招收女子,不如你便出五十两银钱,也好叫书院的先生们不再烦恼生计琐事。”
五十两,怎么不去抢?!
那男子顿时吹胡子瞪眼,“你、你这小娘子,不知天高地厚,竟与长辈如此说话!难怪古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阿绵听不懂,满脸真挚:“什么意思?为什么?”
“就是……这句话出自《论语》,说的是卫国中……”那人虽感觉她并非挑衅,然而却让自己有些丢了面子,可若是再解释下去,岂不是自己就正在教女子念书了?他气得一跺脚,“罢了!罢了!”
阿绵见他气呼呼的走远了,十分不解:“好端端的,自己说着说着就生气了。”
她只能再去找别人问,书院看门的老头笑呵呵的:“是的。书院现在什么人都招,只要出得起银钱,不过不教四书五经,听说主要是教《千字文》、《百家姓》和《三字经》。”
“一年十两银,那还需再花银钱买书么?”
“要,十两银还得一次付清。中途退学,可是一分也不退的。”
阿绵问清了后,顿感这上书院与造石磨一样,离她都十分遥远。她没太失落,而是摸出三个铜钱,买了个肉包子捧在手上边走边吃。
回了家,她在自己的柜子里一番倒腾,纸鸢是玩腻了的,翻来翻去找出一把手掌大小的木剑,握在手里想象自己是一个隐姓埋名的江湖大侠。
自然的,阿豆就是她的汗血宝马。
她牵着驴到山脚下玩耍,殊不知自己已然大祸临头——
“先生你看,这是她自己想出的记事的办法,”孟驰坚正在书院里展示阿绵自创的“账本”,“这一个刻痕代表五十,一目了然,极是聪慧,绝非常人。还有这个九连环,她玩了两日就解出来了。”
书院的先生:“……”
“过两日,我便带她来此处,到时候您与她说,因为她特别聪明,所以破格免了学费收她入院,只叫她不要与旁人说即可。”
书院的先生点了点头,反正银钱都交了,“只要她有一颗向学的心,我们都一视同仁地教导。”
孟驰坚道:“那么多谢先生了。”这些钱本是山匪那次运送货物得的那十几两银钱(其中还有从阿绵那收回来的一两银钱),一直未动用。
离开书院,孟驰坚又去了钱铺,那里如今是个姓叶的女掌柜。
他如出一辙,又将阿绵是个神童的事说了一遍,“她很会做买卖,卖什么吃食都一大堆人买,而且还会自己算成本、卖价多少才合适。根本也无人与她说过这些。”
叶掌柜一开始以为他来兑钱的,听着听着无语凝噎,这是跑来纯炫耀?
孟驰坚这才表明来意,说是想要送阿绵来铺子里做个小学徒,学打算盘,因为打算盘这个事当然是钱铺最专业。
叶掌柜当下要拒绝,孟驰坚道:“等您见到她就知道了,定是会很想收她做徒弟的。”又留下一两银子。
这么一番安排完毕,孟驰坚当晚回家,就把阿绵叫到面前,眼神中闪动着阿绵看不懂的东西。
“明日你去书院递上名字,先生授课结束后,便去钱铺里学一个时辰地打算盘。打完算盘后,就回到自家铺子,温习功课,不可再四处贪玩,知晓了么?”
阿绵:“?”
“可是去书院念书要十两银,而且买书和毛笔也要花钱……还有,白日我要做工的。”
“你已做了几个月工了,该去识字了,难道你不想识字吗?等学会了写字打算盘,定是能找到一份更好的工做的。”
他见阿绵还有些犹豫,继续道:“况且,书院是有秘密考核的,通过的学子不用花十两银那么多,可以不要钱就念书。”
“真的么?!”
阿绵见有这么大一份便宜,如同驴子前面挂着的一根红彤彤的胡萝卜那般,“那我要去试试,真能不要钱就念书的话,我就把工先辞了!”
她很是欢喜:“你真厉害,竟能打听到这小道消息。我下午去问的时候,书院的爷爷还说,学费一个铜板都少不了呢。”
第77章 春图
当晚,阿绵辗转反侧,怕自己无法通过书院的测试。
不过隔日她去了书院,发现测试只是将九连环解开而已,她努力花了一炷香的时间便解开了。
然而此时的青山村村民们已经听说了此事,引起了一番轩然大波。
大家一直认为孟家是疯了。
“这、这……他莫不是脑子坏掉了?!”
“平日里看着还好啊,也不像‘妻管严’的样子。”
这事儿吧,若是阿绵是闹着去上学的,逼孟驰坚同意,反而大家还能够理解一些,并且认为孟三是个花架子,看着高大,实则被娘子耍得团团转。
然而,阿绵在大家心目中又并非是那种很强势的小娘子。
毕竟人们时不时地便会看到孟三揪着阿绵的耳朵,又或者是听到他在自家大声喊阿绵的全名。
所以,要去书院里念书这事,只能是孟驰坚自己兴起,发了某种古怪的臆症。
但是,他们也排挤不了孟驰坚。
因为他本身名声就不好,平日里也是独来独往。
反正冷眼看他的下场,将自家娘子的心养得那么野,到时不知就跟哪个野男人跑了!
到时候哭都没地儿去。
另一边的阿绵顺利的通过了书院的“测验”,明日就能来书院念书。
“我得去与东家说一声,对了,我还要去买笔墨纸砚。”她对做杂役的工还是很不舍的,孟驰坚是抽了空闲的时间与她一块儿东奔西跑。
先去了宋六嫂鱼羹铺,阿绵与宋东家说了自己要去学识字的事。
宋东家拍了拍阿绵的肩膀:“也好也好,最近铺子里生意太差,我想着正好是时候将店面重新修缮一番,菜品也再做一次进步了。”
这间小铺子自开业以来就生意兴隆,眼下一冷清下来,才察觉这墙面、这柜台、这桌椅板凳,件件都已老旧了。
接着阿绵要去买东西,她这钱是要自己出的,然而孟驰坚觉得别扭:“那不行,没有大人在,叫小孩出钱的道理。你出去随便问问哪家,天下哪有这样做事的?”
阿绵推他,“你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我?”
“路又不是你修的,我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孟驰坚才不管她的反抗,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性格也很执拗,想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成。
先去了书坊,阿绵叫伙计拿一本《千字文》,是字迹娟秀的手抄本,纸是宣纸,一本就要一两银子。
这书是她要用的,她一定要自己花钱,为此两人吵了一架,最终阿绵赢了。
孟驰坚被赶到街上,心情烦闷。
接着到了文房肆,阿绵跟在菜市场买菜一样,先选了两只最便宜的羊毛与竹子做的毛笔(十文)、又买了几块劣墨(十五文)、两刀(一刀一百张)麻纸共三十文,和一方小砚台(二十文),一共七十五文。
她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七十文成交。
最后买了一把用普通木材做的算盘,花了一百文。
阿绵花了这些钱,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学会。
第二日她背着背篓,一大早就兴冲冲的往书院跑。
城中的这个书院曾是民间士绅捐资兴建的,是方圆十里最大的书院,然而如今西墙角的书楼在上次的动荡中塌了一角,至今还未筹到钱款修缮。
“来了来了!她居然真的敢来!”
斋舍里的书生们挤在窗前,其间眼最尖的一书生道:“穿着寒酸、姿态粗放,连小门小户的女子都算不上,不过是个农妇罢了!”
“你们确定今日斋长不在?”有人发出犹犹豫豫的声音。
“赵飞,你要是害怕你爹揍你,现在就可以躲出去啊。”从后排传出一道嘲弄的男声,发出声音的那人没有挤在窗前。
只见他一头黑发束起,发簪是一支造型精巧镂空的青玉制作而成,穿一身飘逸洒脱的白色丝绸襕衫,隐隐可见有些并不大张扬的暗纹排布在衣摆之上,腰间还挂着一只一眼望去就价值不菲的白玉。
此人名为季衡之,是这群书生之中家世最为显赫的,因为他出生于官宦世家,虽是旁支,但有一脉还在朝廷担任高官,是大家不愿得罪的季家。而其余的也有三两人来自富商之家,家中生意是做到州城去了的。
而那些出生于耕读之家、乃至贫寒的书生们,此时都已识相地去了讲堂、藏书楼或者祠堂。
“她在东张西望什么呢,怎么还不过来?”
“东西都准备好了没,快快快都藏好!”
阿绵见书院修得气派,庭院之间相互连接,房屋也高低错落,看上去让人心旷神怡。她欣赏了一会儿,见有一处大斋舍,里面似乎还无学子,便走过去一探究竟。
刚一推门,忽的飞来一个红色的球,阿绵身体比头脑要迅速,略一偏头就闪开了。
她定睛一看,是个绣球。
下一秒众人哄笑,有人尖声尖气地念着一首歪诗:“书院本是圣贤地,偏有娇娥踏门来。莫道寒窗苦读事,只图红烛映妆台!你莫不是想在此找夫婿,还是歇了这份心,回家种地去吧!”
炮制出这一出戏的人们,兴高采烈地纷纷盯着那小娘子。
说来,面前的人与乡间做活满脸皱纹、身形干瘦的农妇还是有很大差别的,所以书生们更加期待她的反应。不过让他们失望的是,这种秀气的脸上没有染出一片绯红,更谈不上掩面而泣;而她也并非瘦弱如柳、穿着双绣鞋的小家碧玉,脸上也无半分哀怨与忧愁。
阿绵虽然听不懂诗词,但从后面的话中也能感觉到这群人的敌意。
她将背篓摘下来放在身前,并不言语,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这番举动让其他人感到很是无趣。
季衡之在角落里发出一声嗤笑,大有你们这一帮人连个小娘子都搞不定的奚落之意。
他给身旁书童递了个眼神,那书童心领神会,拿出一张卷轴。
他走到阿绵面前,“嚯”的一声将那卷轴拉开。
那赫然是一幅春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