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眸如一池潋滟的春水, 静静地, 静静地望着她。
室内静寂了几息。
“你装什么——”后续的话到了嘴边, 都变成呜咽。
棠惊雨又哭起来——为很多事情,很多回忆,很多情绪。
谢庭钰伸手捧着她的脸, 要去亲她的唇。
被她轻易躲开。
她推开他的手, 侧过身, 伸臂环抱他的肩颈——任梨花落满肩头。
他抱紧她,难免眼眶湿热。
“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
“小人,狗官, 无耻,下作,卑劣,伪君子,王八蛋……我恨你!”
谢庭钰无声地拥着她,两滴清泪落下,浸湿她颈侧的衣料。
只要人在身边,她如何痛骂,他都认。
激荡的情绪很快发泄完,她的哭声渐渐歇了。
还是庆幸的。
庆幸他还活着。
人只要还活着,很多很多的事情,就可以有转圜的余地。
她松开他的肩颈,慢慢坐起来垂眸看他。
两对湿热泛红的眼睛,近如咫尺地对望着。
他们吻在一起。
情欲如一颗火星落入晒干的稻草堆。
轰——
一簇跳动的火苗顷刻间燃起熊熊大火。
炽火焚烧、吞没着所有的理智。
烧连成片的火海淹过来,淹过来,把凡人的血都煮沸。
怨憎、嗔恨、贪痴、妄念、疑忌、疯魔、求不得……腥苦生涩的各种情愫都下进去,滚熬成一碗春色烧骨的浓汤。
喝下去,魂魄都化作水雾。
飘飘荡荡地浮上天空,凝成繁华绮丽的霞。
屋外的雪变大了。
氛氲萧索,瀌瀌弈弈。
呼啸的冬风猛烈而无章法地灌入屋内。
柔软的白绸被吹得鼓起来,与前后左右同样鼓起来的白绸相撞。
冬风无章法,白绸落下的轨迹也无章法,底端扭绞在一起,风越吹,缠得越紧。
青铜炭炉里的银丝炭烧得更烈。
暖意融融,寒气不侵。
一对有情人在芙蓉春帐里缠绵相拥。
雪下了许久。若这时有人在浮荫山庄,推门出去站在旷月堂赏此番雪景,必将挥毫写下:
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
入夜时分。
风雪已经小了许多。
窗前搁着一张四方平条桌,桌面摆满了新鲜的蔬菜肉食,中央放着长条炭炉,炉上架着烧烤架。
沐浴更衣完的二人,避开风口坐在桌前。
谢庭钰将烤好的鹿肉薄片装在瓷碗里,姿态讨好地递给身边的棠惊雨。
“尝尝。”他又将蘸料递了过去,“是跟那天赛马头奖一样新鲜的鹿肉。”
棠惊雨生气:“不一样!我不吃!”
“那比赛明年还有,我们明年再去赛一次好不好?”
“不好!不一样就是不一样。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她说着又要哭起来。
他急得匆匆放下筷子,连掉了一支在地上都没注意。
将人小心翼翼地拥进怀里,他耐心地哄道:“错过了这一场,往后还有很多场,也会有更多更好的头奖。不哭了,好吗?”
棠惊雨揪着他的衣襟,啜泣道:“谢庭钰,你永远欠我的。”
“是。”他轻抚她的腰背,“我还你一辈子,这辈子还不尽,就下辈子接着换还。”
沉默了两息。
棠惊雨:“哼!”
谢庭钰即刻松了心里紧绷着的一根弦,将人扶坐起来,双手捧着她的脸,用大拇指指腹轻轻拭去她脸上的两行泪,倾身亲了一下她的唇,又吻了一下额头,然后说:“想吃什么?”
她拨开他的手,坐正,将面前的那份烤鹿肉推给他,低头看着暗红轻燃的炭炉,轻声说:“再烤一份新的。”
谢庭钰呵笑出声,抬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说:“成心折腾我是吧?好——现在就给你烤一份新的。你自己先去舀碗干笋鸡汤喝。”
她起身,很快就捧回一碗热汤,拿着木勺小口小口地喝着。
人的改变是悄无声息的。
从前那个连“我希望能永远留在元光四年的除夕夜”这样的话都说不出口的棠惊雨,如今已经可以在他的面前肆意发脾气,毫无负担地说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你永远欠我一份头奖,一块鹿肉,一个深秋山林里阳光正好的日子。
她以前总觉得做“人”真是恶心。
其实不敢承认的是,做“人”也会上瘾的。
悲欢苦痛,喜乐哀愁都尝过一遍后,就会越来越想做“人”。
*
深宵风寒。
谢庭钰悠悠转醒,忽然发现棠惊雨的身影正在撩开帘幔要往外走。
他急忙掀开锦被,靸鞋也来不及穿,飞快跟了上去。
奇怪的是,不管他跑得如何快,就是追不上她,就是与她隔着两步远的距离。
明明她走得并不快,慢吞吞地,仿佛散步一样。
“棠——”
四周是浓墨一样的黑暗,除了他们,一个人都没有。
他望着她的背影,一直追,一直追。
无论他怎么喊她,在她的身后说什么好听的难听的话,她既不停下来,也没有回头看他,哪怕只是一眼。
潮水般的恐惧涌上来。
他几欲要哭。
追着追着,一路追出去,追到不知什么样的街道,又追到了河边。
他追着她踏进河水里。
离岸越来越远。
水面越漫越高,已经到了他的心口。
棠惊雨沉进河里。
他猛吸一口气,一下扎进河里。
昏暗的水里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呼吸快要不够。
浮起来,四面看了看,岸上一片漆黑空无。
又沉下去,这里游那里也游,也是一片昏暗虚无。
呼吸殆尽。身体如灌铅般不断往河底下沉。
谢庭钰骤然惊醒。
急急忙忙拨开床帐,靸鞋也来不及穿,赤脚迈出屋外。
连廊的防风灯笼下,有人在值守。正是曹子宁。
曹子宁见主子鞋也不穿地匆匆往前走,还以为出了什么连他都没有发现的大事,也急匆匆地追了上去。
曹子宁:“主子,发生什么事情了?”
谢庭钰突然停了下来,转身,紧紧握住他的手臂,语气激动地问他:“蕤蕤呢?你有没有看到蕤蕤往哪儿去了?她又离开了,又趁我不注意离开了——”
曹子宁被他癫狂的神态稍稍吓了一跳:“您是不是做噩梦了?”
谢庭钰:“她人呢!你有没有看到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曹子宁诧异道:“姑娘不在房里吗?我一直守在门外,没有看到任何人进出啊。”
正在谢庭钰怔愣时,一道清脆如击玉般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谢庭钰,你吵什么呢?”
谢庭钰回过头,看见棠惊雨正提着一盏羊角防风灯站在五步外的长廊下,身上裹着一件雪狐斗篷,细细的绒毛在风里浮动。
长廊光影昏暗,灯火如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