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留心,黑子落在不那么好的位置上。
他顿然一愣。
她见了,急忙坐起身,抬起他的手腕:“落子无悔!”
他懊恼地“啧”了一声,看着白子在棋盘上所向披靡,再看面前的清水芙蓉,恨声道:“红颜祸水。”
她慢慢悠悠地将吃掉的黑子一颗,一颗捻到棋盅里,闻言冷斥道:“呸。分明是你道心不稳。”
棋差一招,不多时,黑子满盘皆输。
棠惊雨心情畅快地倒回榻上躺好,又扯回先前的话题:“我不要出去。要承受很多关注的目光和非议。我不要。”
谢庭钰一边收拾棋盘,一边说:“除夕那晚前来搭讪的,看你的人不是更多?怎么现在又怕起来了?”
她:“那时的身份与现在的哪能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他不以为然,收好最后一颗棋子,起身往盆架走去,“你若真是怕,像今天这样往我的怀里躲便是。”
他拿起角皂放在手掌间搓洗,回想起白日之景,不禁笑道:“像个小孩子一样。”
那一点若有似无的思绪骤然梗在心里。
她从榻上坐起来,直觉认为她的忧虑与他所认知的忧虑不同,只是具体不同在什么地方,她一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端着一块干净的湿布帕走到她面前,替她擦干净两只手。
她还是觉得忐忑:“一定要去吗?”
他:“嗯。”
他将用过的湿布帕往案几上的木盘一扔,弯腰将人抱起来,抬步就往卧室走去。
“嗳——我的枕头。”她着急地拍拍他的肩膀,“我要去拿我的枕头。”
他非但不停,反而走得更快了。
他要不断地用言行举止让她明白一个事实:只有我,才是你的救命良药。
隔日,入夜时分,清风馆。
陆佑丰站在门口朝刚下马车的二人招手。
他们来之前刚下过一阵雨,空气潮潮的,带着一些夜里的冷意。
谢庭钰抬手同陆佑丰打招呼,回头看了棠惊雨一眼:“走吧。”
他成心走快两步,与她拉开一些距离。
她急忙小跑两步,双手抓住他的左臂不放开。
他如愿以偿,放慢脚步与她齐步往馆门口走去。
三人汇合。陆佑丰招呼小二过来,将馆里的木牌递予对方,小二忙请客人们随他往里走。
陆佑丰留的是靠窗的雅座,还有两片靛青色染花布帘挡着,隔住大堂人来人往的喧哗。
半开的支摘窗送来徐徐凉风。
往窗外一看,只见此来彼去的行人双脚,和引入雅座里的煌煌灯火。
雅座里只有三个人。
“在下陆佑丰。”陆佑丰将自己的腰牌递过去,“惊雨姑娘,近来可好?”
棠惊雨双手接过腰牌。她对陆佑丰有印象,朝他微笑点头,说:“很好。谢谢关心。”
她就着烛火去看腰牌上的名字。
陆佑丰:“记好了?”
她点头,双手将腰牌递过去。
陆佑丰伸手接过,又笑着问她:“这家的紫苏酸梅饮和凉水荔枝膏都是招牌,惊雨姑娘,你要吃哪一个?”
谢庭钰见她拧眉纠结,便放下茶杯笑道:“都要吧。”
陆佑丰:“晚上吃这么多凉饮,身体能行吗?”
谢庭钰:“各尝一点就好。”
陆佑丰便招呼小二过来,又点了几样店里的招牌菜。
小二离开后,谢庭钰凝眉看陆佑丰。
同僚难得一扫在大理寺时的冷肃与风尘仆仆,褪去官服后身穿茶橘色团花绣纹双翻领窄袖圆领袍,整个人看上去神采奕奕,风流逸秀。
与棠惊雨谈笑间,那是温和得体,言辞亲善,与往常行事迥然不同。
谢庭钰的语气略带不满:“我说你平日里也不这样,今日是撞邪了?”
陆佑丰恼怒地白了他一眼,怪里怪气地说:“呵——也不知道是谁,对我三令五申,要是今晚这顿饭让他的姑娘有半点不高兴,可要我好看呢。”
见客的顺序,谢庭钰是专门规划过的。
第一个之所以是陆佑丰,因为棠惊雨与他见过两三回,较为熟悉。
之后是柳世宗,再然后是姜子良,最后才是排场最大、地位最高的三皇子赵英祯。
玉京郊外,抚月山庄。
是日天朗气清。
赵英祯已经娶了正妃。
王妃事先了解棠惊雨喜欢插花,邀她与侧妃、良娣三人,到山野之中寻花剪枝,稍后回到露台处插瓶。
此地辽阔广袤,若不是能隐约瞧见堆砌的围墙,与秋衡山一般无异。
棠惊雨的心情还算畅快,眉眼唇角处都挂着浅淡的笑意。
她插瓶向来讲究一个山野逸趣,与宫廷之间的优雅繁荣不同,因此很容易凸显出别样的活力与灵动。
王妃等三人对她大加赞扬,并追问个中秘诀。
她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便顺口说:“瓶中花枝不同的布局和插法可以寓意万物,例如纵向的为瀑布,横向的为溪流,后高的为山峦,前低的为平原。
“此外,花枝的不同状态,也可寓意不同的时间,就像枯萎的代表过去,盛放的示意当下,含苞待放的昭示着未来。
“如此,山川河流、古来今往皆可在一瓶花中次第呈现。”
棠惊雨这一番话实在新奇,再傲气的人听了,都得情不自禁地点头惊叹。
这个露台分为上露台与下露台,四位女子从山野中取材插瓶,便就近在下露台耍玩,谢庭钰与赵英祯则在上露台饮酒作乐。
方才棠惊雨的话顺着清和的山风悉数送入二人的耳中。
赵英祯正要说些什么,余光瞧见好友那望向下露台的痴迷神情,话锋一转:“庭钰,你现在笑得跟个傻子一样。”
谢庭钰倒不介意,说:“聪明太久,傻个一时半刻也不算什么。”
赵英祯:“真是痴了。——方才的话,是你教的?”
谢庭钰摇头:“这方面,她才是老师。”
赵英祯笑道:“你算是没救了。”
下露台正在打叶子戏,上露台的二位商量着去山林中纵马打猎。
赵英祯与七皇子如今在朝中争夺太子之位,两边的势力都旗鼓相当,赵英祯更得民心,七皇子身后的权势更大,就看谁先在这场争夺中出差错。
王妃与赵英祯属于联姻关系,她背后的家族不遗余力地支持赵英祯,因此她知道丈夫与谢大人之间的关系,在那二人面前,自然要做做样子对棠惊雨友善。
待那二人策马山野时,王妃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王妃与赵英祯的感情一般,成亲半年还未有孕,而侧妃与良娣皆是他心仪之选,感情甚笃,其中侧妃已育一子,良娣也有一女。
侧妃与良娣入宫的时间比王妃早,她二人感情不错,且都对傲睨自若的王妃不大喜欢,时不时就联合起来教王妃膈应生闷气。
王妃难得找到机会,抿起一张笑脸,用温和的语气对棠惊雨说:“今日与妹妹相处得甚是开心。若是妹妹与谢大人不是这种不上不下的关系,而是堂堂正正的谢夫人……说不定,我们日后相处的会更开心呢。”
她说“堂堂正正”四个字的时候,目光朝侧妃与良娣各看一眼。
侧妃扔下一张戏牌,也温柔地笑道:“棠妹妹不如听我一句劝,早日生下一个儿子才是正经事儿。就算日后谢大人另娶他人作妻,有儿子在身边,他这心里啊,总会有你的位置的。”
良娣适时传来一声笑声。
侧妃:“央央,你笑什么呢?”
良娣:“我抓了一张好牌儿——”
侧妃:“可别得意的太早,以免一手好牌打烂。”
良娣:“二姐姐放心吧,我小心着呢。”
再看王妃,一张笑脸快要挂不住了。
三个女人一台戏,棠惊雨作为戏台边的小角色,赔笑着一同演戏——点头,说着些“嗯”、“知道的”、“您说的是”之类的无关紧要的话。
除了柳世宗,其余的人都不清楚棠惊雨的出身,只大概了解她是谢庭钰在返京途中遇见的一个孤女。
侧妃与良娣皆出身官宦之家,对于棠惊雨这样“无门无户的乡野丫头”不大放在心上,说话时,并不考虑她的情绪,只想着如何借她来令王妃不高兴。
一台戏唱得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棠惊雨觉得十分没劲,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远方的山林,正是:
与人相处久,更觉草木香。
人情似乱麻,幽林慰人心。
深林中隐约可见两匹高大威武的骏马驰骋,马上郎君英姿勃发。
棠惊雨暗自叹息。
——原本我也有天高海阔的自由。
黄昏时分,谢庭钰与赵英祯打猎回来。
四位女子起身相迎。
谢庭钰扫了一眼方桌上的银钱,说:“五百两,你输了个精光?”
“嗯!”棠惊雨坦坦荡荡地点头。
“你还很得意是不是?”谢庭钰抬手拧了一下她的脸,“真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