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桑晚面容涨的通红,又不敢挣扎乱动,怕压疼他右侧肩头的伤处。
萧衍之沿着青石板路缓缓走着,雨中空气极好,使人神清气爽。
他不再乱来,“没忍住,阿晚莫怪。”
桑晚撑伞不言。
她有时候觉得帝王是正人君子,可偏生在这些方面,又像个登徒子。
还是个长相俊美,权势滔天的登徒子……
寺庙两侧分布着错落有致的偏殿和僧房。
偏殿红墙黑瓦,与主体建筑相得益彰,里面供奉着各路菩萨和罗汉,金身佛像庄严肃穆,让人顿生敬畏之心。
此时路过,依稀还能听见里头传来低沉的诵经声。
僧房则显得格外清幽宁静。
白墙青瓦,窗明几净,房前屋后种满了翠竹和松柏,为寺庙增添了几分雅致与清幽。
两人一伞,在阴雨绵绵中漫步。
萧衍之身为帝王,甚少有这样好的机会,桑晚趴在他的肩头,呼出的热气时不时洒在萧衍之脸侧,痒痒的。
“姚家算是半个开国元勋,朕的皇爷爷是开国的先祖皇帝,当时打着勤王名号,一举兼并早先分裂的东西版图,命之为晋,这才有了现在的中原大国。”
萧衍之声音悠远,这些历史撰记,早在他还是皇子时就熟记于心,却没想到真有用武之地。
桑晚叹息,较轻的声调在帝王耳侧发出:“难怪姚家如此猖狂,原来从一开始便有了根基。”
“那时姚家还不得先祖皇帝重用,官位一直停在三品,也就是如今姚安志的父亲。”
萧衍之说。
桑晚:“荣国公的父亲?”
“对。”
萧衍之步伐缓慢,从偏殿的一座座佛像前走过。
“眼看着昔日官僚都高他一等,他心下着急,便起了歪心思,不知从哪寻来江湖术士,取童男童女的血,便可炼就长生丹药。”
“世间怎么可能真的会有这种灵丹妙药?且手段竟这般残忍。”
桑晚惊讶,想到桑烨所中之毒,“是巫医吗?”
“那时江山刚稳,中原地带并未和南国有来往,他们不知晓巫医的存在,现在想想,也并非没有可能。”
萧衍之呼吸平稳,背着桑晚并不费力。
“先祖皇帝打下晋国江山后,年事已高,自然想追寻长生之道,姚安志的父亲便投其所好,献上丹药,一举成为重臣。”
桑晚听的紧张,环着萧衍之脖颈的手也不自觉紧了紧:“丹药保真?”
“不仅没能长寿,反而亏空身体,没几年就殡天了。”
萧衍之冷哼,“丹药是他们二人间的秘密,没人知晓,先祖皇帝临终前让近侍提醒先帝,小心姚家,却不知他已为姚家所贿,传到先帝耳中的话,也变成了重用姚家。”
听到这,桑晚已经明白许多。
“怪不得,先帝给了姚安志荣国公的爵位,允姚家世代承袭。”
萧衍之走的极慢,雨水渐小,他脸上的恨意却增了不少。
“姚家权侵朝野时,先帝才知当年之事,为时已晚,只好暗中培养龙影卫,最后保一次晋国江山。”
桑晚听了许久,始终疑惑:“可这些,和慧明方丈有什么关系?”
“慧明就是当初被捉走,用来炼丹的童男。”萧衍之说。
桑晚压下心中震撼。
慧明如今胡须花白,看年岁,的确经历过晋国三代。
萧衍之往上拖了拖桑晚,担心她溜下去。
继续讲道:“慧明被关时,亲眼看着妹妹放血而亡,后侥幸逃走,发现姚家为掩盖真相,杀了他父母毁尸灭迹,乡里还以为他们一家搬走了。”
“陛下外祖一家,也是这样被姚氏杀人捂嘴的。”
桑晚悲恸,呼出的热气洒在帝王耳畔,暖暖的。
“这就是慧明的手段了,他无家可归,寻上法华寺,被当时住持所收,成为关门弟子,这些年将仇恨藏得很深,几十年了,只为那一刻。”
秋风吹拂,桑晚的发丝时不时扫过萧衍之的脸,帝王思绪远飞,满目伤怀。
“先帝仅有的三位皇子,萧承基已经痴傻,萧梓轩尚在襁褓,朕那时七岁,外祖时任江州知州,荣国公夫人又是皇后生母、江州首富柳家之女。”
他停下脚,心中苦涩难言。
桑晚心都跟着揪了起来,帝王的声音中满是苍凉:“朕这条命,生来就是做棋子的,甚至是三个人的棋子。”
“慧明当时还不是住持,却靠着日益堆积的声望,被先帝秘密宣召求签,只为晋国江山不落歹人之手,他很聪明,让朕和他有了共同的仇人。”
“——姚家。”桑晚心惊。
“是。”
萧衍之三两步走入前方不远的小亭中,桑晚收起伞,亭外小雨不断。
“慧明通晓人心,那年解签,只说‘南隅宿因,嗔恨仇之业相,万法归一’。”
他将桑晚放在亭中矮凳上,又命珠月去取干爽的袜履来。
随后蹲下,替她褪那绣鞋。
桑晚还在想慧明解签时,所说那句话的含义,便被萧衍之的行径吓到站起,又被帝王重新按坐回矮凳。
“离朕落脚的禅院还有些距离,姑娘家别一直冰着脚。”
他手上动作不停,桑晚不安时,还会捏着她脚踝安抚,虽不容她反驳,却也不失温柔。
安顺这次很有眼色,帝王朝他伸手,麻溜递去他的大氅。
萧衍之将其铺在桑晚足下,又用绒毛的一面反折向上,裹盖住她一双嫩足。
好在今日的法华寺,人烟稀少,无人敢出来乱走,扰了帝王清净。
桑晚羞赧,却也很喜欢萧衍之对她的好……
萧衍之抬头,却见她眼圈泛红。
安顺用寺内干净之处的雨水打湿巾帕,帝王擦拭手后,才用手背碰了碰她粉红一片的脸。
“听故事听哭了,还是被朕感动哭了?”
桑晚没答话,萧衍之便自问自答:“若是被朕感动,未免太没出息。”
“怎就没出息了,陛下九五之尊,阿晚何其有幸。”
说着,她渐渐低下头,兴致不高:“陛下生来是棋子,阿晚却是连出生都本不配的人……”
萧衍之在她面前蹲下,捏着她在衣襟上来回搓弄的小手。
“所以,朕和阿晚最是般配,偏要过得比任何人都好,要将曾经瞧不起我们的人,踩在脚下,俯首称臣。”
桑晚从没想过这些,怔怔看着他。
萧衍之身形高大,即便蹲下,视线也和她基本齐平,“阿晚可明白了?”
桑晚反手握住萧衍之。
“从前我浑噩度日,今后定会为自己、为我们,而过得更有意义。”
“这才乖。”
萧衍之起身在她身边落座,宠溺的话脱口而出。
桑晚羞赧一瞬,视线追随着帝王,急切问道:
“那慧明方丈当年解签,是说江山后继之人,与南边地界有因,结怨报仇,天下或能一统?”
“先帝多聪明的人,本就在犹豫是否要培养朕为储君,慧明当时已经德高望重,此言一出,他便更加笃定。”
“况且和南边儿有血脉的人,也只有朕,流着一半江州人氏的血。”
萧衍之视线飘散,他当年常听母妃说起外祖,是个真心为民的好
官,可惜……
“好一个嗔恨仇,慧明以朕为棋,让朕和他有了共同的仇人;太后以朕为棋,杀朕全族以控制朕;先帝以朕为棋,任由贪墨的冤案加在外祖身上,看朕日日在姚淑兰手中,受尽折辱。”
桑晚听得难受,不由得紧紧握住萧衍之的手,无声安慰。
“那年朕才七岁,身不由己,任人摆布,不得不成为一个傀儡,隐忍活着。”
“最后如先帝所愿,被送上皇位,夺回权柄,等姚家满门抄斩,慧明——也就能如愿了。”
萧衍之纵有不甘,可姚氏全族他肯定会杀。
他终究还是……
按照这些人给他布好的棋局而走。
若说其中变故,大抵是慧明低估了萧衍之的性子。
当年血洗朝堂后,次年法华寺举行祭祀,他和帝王见过一面。
也是那一面,让他以为晋国江山,会在萧衍之手中,变成血海尸山。
帝王的暴君之名并非空穴来风,戾气极重。
慧明虽不再解签,但已修得法师名号,看人之准,好似通晓天意。
“陛下……”
桑晚看他逐渐急促的呼吸,担心地轻唤了声。
萧衍之拉回思绪,无力道:“慧明和先帝,都有他们的身不由己,朕明白,才更想让晋国江山和朕一起覆灭,让所有人的努力,都化作泡影。”
“——但慧明说的没错。”
帝王抬眼,仔细瞧着桑晚精致小巧的脸:“是你改变了朕的命数,也保住了晋国,不被蚕食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