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则即便江氏再恶贯满盈天,皇帝也会一己私心庇护,顾淮的悲剧还会持续上演。
顾淮人头落地后,徐青山戴着雨笠转身离开刑场,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街衢。
雨细如毛,京城被泼墨渲染成了青黛色,青烟袅袅升腾,漫天的绿柳风中摇曳。
已是初春时节了。
徐青山放了只飞鸽,将顾淮已然人头落地的消息回禀给江阁老。然后左右探看确定无厂卫跟踪,独自一人秘密出城往郊外去。
雨天泥泞,郊径深一脚浅一脚并不大好走。徐青山头戴雨笠,身着褐衣,平凡朴素,远远看起来像个劳作归家的农夫。
他独自一人在荒芜的田野中逛游良久,警惕着,见四下除鸟雀外空旷无人,才缓缓走到一个天然地下洞穴中。
洞穴极是幽深,潮气逼人,越往下越压抑。约莫下行了十多米,终于有处开阔的空间,里面床榻、椅凳、锅碗瓢盆俱存,颇有活人生存的痕迹。
徐青山叩了两下亲笔,望着昏暗的洞穴,低低唤:“太子殿下,您在吗?”
里面探出一人,“孤在。”
徐青山放下了心,摘下雨笠,将一些生活用物撂下,叮嘱道:“近来京城风声紧,殿下且躲藏在此,莫再冒险出去做零差了,辛辛苦苦也赚不了几个铜板。”
朱泓燃了支蜡,一灯如豆,堪堪照亮洞穴内小片区域。火光明明灭灭,映照他重度毁容饱含忧郁的脸,破衣烂衫,落满辛酸的处境。
“孤也不能总靠你接济,力所能及的,靠自己的力气赚些钱。”
“不,殿下知道现在京城有多为危险吗?”
徐青山严肃道,“东西厂及锦衣卫眼线遍布天下,相互奔竞,以告密为荣,再小的事哪怕枝头喜鹊喳喳叫也会送入皇帝耳中。”
四下逡巡着,“若非臣费尽心机寻到这间天然地下洞穴,殿下的行踪定然被眼线侦去了。”
朱泓哀然,抹了抹眼泪,“孤堂堂一国太子,竟蜗居地下,连一块地皮都得不到。”
徐青山见主上这般哀毁,安慰道:“殿下只是暂时的苦难,早晚您能复辟的。”
朱泓失魂落魄地抚摸坑坑洼洼的脸,自惭形秽,摇着头,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还能重见天日。
“他得了孤的皇位,可有把孤的黎民放在眼里?”
徐青山心照不宣,晓得太子指的是谁,道:“没有。陛下……多昵女色,修玄建醮,不理朝政,极端惩挫,没有一点皇帝的样子,甚至颇有暴君的影子。”
朱泓痛苦地扶了扶额。
“他是湘王世子,自幼长在湘楚蛮荒之地,连京城地界都没进过,更没受过正规皇太子规训。”
顿了顿,“这么说,对付他很容易了?”
徐青山默了默,隐晦地道:“不……陛下很厉害也很聪明,玩弄权术,操纵群臣,算盘精明,比想象难对付得多,殿下千万莫要轻敌。”
很难想象穷乡僻壤的湘王世子有这般能耐,如果要解释,只能说这位年轻的湘王世子天生有一种可怕的政治天赋。
朱泓伏闻此案泪流簌簌,为自己而哭,更为黎民百姓而哭,为大明国而哭。
“周老等那些旧辅之臣如何了?”
徐青山难过地答:“周老早就致仕了,倒还好好活着,您的其他卿家皆因反对妖妃遭了廷杖,有些撑不住直接咽气了,侥幸活着的也被流放。江浔反叛了,投靠了新朝,如今爬上了内阁首揆的位置。如今的朝廷乌烟瘴气,被一群谄媚小人盘踞。”
“江浔的事孤倒知道,前些日在街上撞见江家马车了。”
朱泓问起,“你方才说妖妃,怎么回事?”
徐青山遂把皇帝如何看上一道姑,如何力抗群臣将她公然从大明门抬进来,如何册封她为皇贵妃,如何为她廷杖文武百官,血洗前朝后宫,如何纵容她害死太后和皇后的事说了一遍。
总之,后宫现在是皇贵妃林静照的天下,任何与她犯冲者皆死路一条。皇帝甚至为了她专房专宠,即便她绝嗣也不碰后宫其他嫔妃。
朱泓沉眉,女色误国,朝廷竟被毁成这样。祖宗把基业交到他手中,他却没能好好守护,死了在黄泉下也愧对列祖列宗。
“如果有机会,务必铲除妖妃。”
朱泓下命令道。
徐青山躬身接令。
“殿下放心,臣等不容推卸的责任。”
不单他徐青山,朝中千千万万正义之士亦对妖妃恨之入骨,一旦有机会绝不会放过她,定然将她千刀万剐。
朱泓说罢了国事,又念起家事。
朱泓残躯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全靠身畔一智勇双全的女官——江杳,危急关头挺身而出,替他引开了追兵,他才得以喘息,没被藩王联军所杀。
念起她以清丽瘦削的身躯勇挑重担,而今生死不明,不免忧心忡忡,有若火焚。江家满门奸佞,唯江杳出淤泥而不染。
“徐卿,还望你有空去那江阁老的府邸,探望一下他的女儿江杳如何了。”
朱泓狰狞烧伤的眉间凝聚着思念,“她是孤很重要的人,对孤有存亡断续的大恩。知道她安然无恙,孤才能安心。”
徐青山略略酸心,虽不忍,沉默片刻还是决定实情相告,“太子殿下,不必……不必去探看了。”
“江姑娘……江姑娘她自尽身亡,前些日江陆两家一同办了丧事,满城皆知!”
第84章
顾淮死后,江浔的地位仍稳如泰山,但被一波又一波嗡嗡如苍蝇的言官轰炸,年迈的他应接不暇,疲于任事,大大消磨了精气神。
那日在显清宫亲眼见到女儿的魂魄后,江浔一直心神恍惚,昼夜辗转,脚底虚浮,如同生了大病,睁眼闭眼都在浮现女儿魂魄重返人间的画面。
他多次哀求圣上能再施展神术,让他父女再团圆,可圣上置若罔闻,心如铁石,闭关修玄,他递进去的奏章原封不动被退回来。
圣上在怪罪他。
因他在朝中攥权太多,横征暴敛,又生出了顾淮死谏的事,他的忠犬形象已在圣上心中已大打折扣。加之那日在显清宫他提及致仕,大有要挟圣上的意味,愈加被疏远。
江浔拖着病躯疑惧不安,几日来挫败沉闷,恍恍惚惚,苦不堪言,状若烧热,死对头顾淮行刑也没力气亲自监看,只叫心腹徐青山飞鸽传书告知情况。
他犯错了。
如何哀恳才能换得圣上的原谅?
一想到陆云铮的下场,江浔就强烈的压抑,犹如滑落恐怖的深渊,战战兢兢利刃抵喉,年老体衰,渐渐地,感觉自己把握不住那位年轻多疑多变君主的爱憎了。
顾淮死了,他看似赢了,留下的罪证却是实打实的。君王不惩是不惩,一旦惩了必定是狠的。身为戴罪的臣僚,他江氏满门随时可能在君王细微的心里变化中获罪被绞杀。
江璟元初涉官场,想得却很简单。顾淮人头落地后,他满以为圣上庇护江家,高枕无忧,依旧故我,利用六部职权敲诈勒索进京官员,依据各个官员的贫富悬殊给出了精准数额,赚得盆满钵满。
利用丰厚的油水,大兴土木,江璟元亲自设计,将原本矮旧的江宅建得焕然靓丽,挪用国库银钱,勒令工部暗中偷天换日,暂缓了皇帝点名的几座道观的进度。
左右皇帝修仙,不理朝政,内阁他江家一门说了算。
江浔顾不上教训儿子,显清宫已将他拒之门外,圣上的疏远之意昭然若揭,挽回圣心迫在眉睫。
可惜,经顾淮证据确凿的“死劾”后,他已不再是那个圣眷优渥的江阁老了。入显清宫觐见他被拦截下,而同道的徐青山照常通行。尽管徐青山为江浔在圣上面前说尽了好话,江浔仍不被允许面见天颜。
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信号。
当初陆云铮滑向毁灭时,便是如此。
江浔真的慌了,施展臣僚的看家本领磕头如捣蒜,跪在显清宫门口的水磨青砖上,涕泗横流,如丧考妣,痛不欲生,一个六旬老人哭得快把肝肠肺腑呕出来了,只求问候一句君父圣躬安康否。
徐青山亦是跪地,情真意切,哭泣着为江浔说好话,左右文武失宠无不为之感泣。
最后,江氏党羽的共同努力下,终引得那位主宰天下苍生的君父投来一瞥。
但朱缙也并未完全原谅江浔,批语虽仍叫江浔留在内阁做首辅,却斥他“无君无父”的欺天之徒,无视劬育罔极之恩,恐吓朕躬,令朕失望。
江浔览谕,忧心如焚,冷汗雨下。
虽只是薄薄的一层纸,拿起来厚若千钧,字里行间透露的帝王威仪感,令他魂飞魄散,六神无主。
陛下,何曾用这么重的口吻谴责过他?
无君无父四字,像扎进心脏的一把利刃,险些笔杀江浔。
他泪流滚滚,一时哭得眼睛要瞎了,昏聩的老躯心有余而力不足。
……
昭华宫,雨窗纸痕,春雨连绵。
天色滑如卵,一望灰白,雾气靡靡。
空气潮湿黏腻,在窗边坐片刻便湿漉漉的,不温不凉,这样的天日叫人憋闷。
林静照在美人榻上斜倚了会儿,闭目假寐,早春飘零的梨花瓣透窗垂落,零零星星散在她松软的罗裙之上,幽香淡淡。
她这副养尊处优的样子,还真像祸国殃民的妖妃。
顾淮一代忠良被杀,导火索是她——陛下是妻控,顾淮反对她为后才遭惨祸。
怨恨无处发泄的群臣把所有恨集中在她身上,骂她是妲己褒姒那样的祸水,恨不得处死她。
不过无所谓。
只要陛下的恩眷还在,她便高枕无忧,享尊崇,谁也动不了她。
林静照懒懒躺着,掐算时辰差不多,陛下与群臣的谈话应该随这场春雨结束了,慵然起身伸了个懒腰,上妆,戴面纱,准备往显清宫去侍驾。
立春膏雨,雨滴被柔软的叶片吸收,光线很美,鲜翠欲滴,檐漏滴答。
宫闱各处皆灿灿的一汪水,宫人拿着笤帚埋头打扫,有条不紊,各司其职。
林静照坐在华丽香奢的步撵之中,寒气阵阵侵肤。头顶华盖以特殊材质搭成,夏蔽雨冬蔽雪,她被抬到显清宫鞋袜没沾湿一点。
入内拜会君王,朱缙正在道观顶部平坦的露台上,眺望京城风光,长袖随微风轻摆,平淡而山高水深,立在早春清湛雨霁的天空下。
林静照跪拜如仪,随即拎着裙摆缓步上前,与他肩并肩站在了一起。
朱缙视线仍投在远处,道:“爱妃知道朕在看什么吗?”
林静照循着方向望去,只看到了街衢巷陌,皇城脚下蚂蚁般模糊的黑点,缓缓蠕动。雨后光线明澈,一道靓丽的彩虹挂在大明江山的国都上。
“臣妾眼拙,只看到了国泰民安。”
朱缙轻摇头,“往上看。”
林静照依言抬高视线,见一座阁楼高耸入云,光辉灿烂,金砖琉璃瓦,几乎与皇宫后的万岁山比高,富贵逼人。
她笼闭深宫久久,不知谁家的建筑逾越仪制,谨慎地道:“好宏伟的楼。”
朱缙以批判的眼光,“可知道是谁的?”
林静照沉默了一阵,有种不祥的预感,未敢轻易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