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脏一阵剜痛,冰寒之感蔓延四肢,许是被凉石榴渗着了,太阳穴突突疼。由坠儿扶着回榻上歇息。拉上帘幕,头重脚轻兀自胀得厉害。
梦里,陆云铮的冤魂时时刻刻缠着她,对她哭泣,质问她为什么要委身于仇人,为什么不早点自尽,早点……来阴间陪他。
直睡了一下午,至暮色四合时她仍四肢无力,懒懒的出虚汗,精神萎靡。
芳儿和坠儿见此愈加焦急,娘娘害了相思病,该当如何是好。
再度去恳求宫羽,宫羽亦犯了难:“陛下并未传召皇贵妃娘娘,下官无法擅作主张。”
皇宫规矩森严,秩序井然,自有人人恪守的准则。显清宫那种地方乃天子之寝所,无诏不得入内。
芳儿和坠儿替林静照好话说尽,宫羽踌躇良久,从尚衣局拿来一套崭新的太监装束,沉默着交给芳儿。
无诏,娘娘自不能光明正大地觐见陛下。但若娘娘的相思病实在泛滥,穿上太监装束远远眺望陛下一眼,勉强是可以的。
帮也只能帮到这儿了。
林静照望着太监的装束,凝了凝,咬牙宽衣解带换上了。无论情况如何,她还是决定亲自看一看以做到心中有数。
此装束并非蓄意违背宫规,实是思念陛下,疾病愈深,远远瞧上陛下一眼,一眼便好。
林静照与芳儿等人心照不宣。
昭华宫其余侍卫见皇贵妃娘娘这么一身装束出来,亦纷纷踌躇。宫羽拍板,抬手放她过去。
林静照第一次以这样特殊的身份往显清宫去。
她深吸口气,提心吊胆,有种独自在寒风中飘摇无依之感。小小的内侍在宫中行走实如深山中的一只蚂蚁,卑微渺小随意可被人碾死。
萧瑟的雨雾缓慢地打击着水面,暮秋天气阴晴不定,迎面的风隐隐夹杂着雪糁,碾断数枝纤弱的花茎,翩翩缕缕坠落。
沿途警跸御林军排列井然,因宫羽提前打过招呼,他们对林静照的异常举动视而不见。如果不是这样,处处天罗地网,私自在宫中游走实在艰辛。
疾风冷雨打在面上,林静照呼吸窒滞,每一声踩踏的脚步都分外清晰。
圣驾并不在显清宫正殿,在宫外的一间小殿绛雪轩。这里并非斋醮的道观,仅仅是个寻欢作乐的地方。
林静照被宫羽安排到一列端茶洒扫的太监里,遥遥看陛下一眼,看罢即出来。做奴才的规矩是时刻低头,头低得要比茶盘低,跪着伺候,绝不可直视天颜。
暖黄色的光自金锁窗透出来,漏在霜地上一块块。排列的奴才们屏气敛声,立在风雪中宛若哑巴静待主子吩咐,鸦默雀悄,肃穆凝重。
林静照身子虚弱,脸色煞白,薄薄的太监服禁不住寒风的摧残,一阵阵不由自主的哆嗦。
偏生殿内许久不叫人,时不时传来女子的娇笑和害羞的细语声,乃是近来新宠孙美人。
帝王家无情,圣上居于极巅之上,永远有女子趋之若鹜。只要勾勾手指,为他生皇嗣的人数不胜数,以诞育后嗣为荣。
日光即将完全沉落黑暗之际,林静照所在的那列太监终得入内服侍。
博山炉边散落了一些香屑,可以想见圣上方才和孙美人在调香。内侍们有条不紊,有的负责剔亮灯烛,有的负责洒扫痰盂,林静照则负责收拾那些香屑。
她头次干活,又心有旁骛,手底下不麻利,香灰屑越擦反而越多。
隔着薄薄的青纱,朱缙颀长的身躯确实在里面,单手支颐的剪影。孙美人黏黏糊糊着娇语,不情愿跪安,还想多留些时候。
林静照埋头擦着香灰,忽感恶寒,帝王薄情,欲讨好他的一颗心冷化了。
他是皇帝,拥有无数的女人,她再讨好也无济于事。
她忽然很后悔来这儿,蠢极了。
这时奴才们已洒扫完,俛首鱼贯出了内殿。林静照也将手下香屑收拾好,跟在队伍最后退了出去,留下一个清秀瘦削的背影。
却听帝王冷不丁道:“过来。与朕奉茶。”
第69章
林静照此刻正头戴青绉纱帽,身着圆领灰袍,浑然一副阉宦打扮。
听朱缙那清癯孤峭若绝壁松风的嗓音,刻意点她的名,多半是认出她来了。
她贝齿紧咬,进退维谷,若此刻暴露身份直接求饶也是拉不下脸的。当着朱缙倒没什么,关键还有孙美人在,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迟滞了那么一弹指的工夫,她僵直地转过身来,俛首撩开青纱来到内殿,端起茶壶依言为主子奉茶。
孙美人显然对这么一个忽然闯入的第三人不甚满意,俏眉微锁,连连向皇帝撒娇。添茶水这种事她也可以效劳,完全不用太监服侍。
朱缙却由得林静照做,幽邃冥黑的长目深处飘过一缕光亮,眉梢略向上挑起,目光尽数落在她身上,对孙美人置若罔闻。
林静照顿感恶寒,身上沉甸甸的有了无比的重量,有点消受不起。克服了半晌,才勉强镇定住心神。
绛雪轩不比显清宫的清净圣洁,壁间烛光似明似暗,暖色调的陈设使殿内充斥一股阴翳之气。孙美人依偎在侧,巧颜欢笑,使尽浑身解数,喋喋不休地对君王撒娇。
林静照目不斜视,内心警钟连连敲响,茶水漂浮些微沫子,希望快点倒完出去,这做太监的勾当以后是再也不做了。
朱缙忽然伸手,清冷而温柔地将她额前一缕碎发别到了耳后。
林静照顿如电流酥过,战栗了下,秀眉锁起,寒碜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站立的位置恰好将孙美人的视线挡住了。
朱缙淡淡审视着她这身衣裳,蕴含几缕奚落,一双仙鹤目,在风里撒了把碎星星。
“陛下请用。”
她的声线是凝重的,希望他可以点到为止,给彼此都留些颜面。
朱缙施施然接过茶盏,仍若有若无逡巡在她灰青的太监服身上。
林静照青筋浮起,呼吸收紧几分,琢磨着应对这场面。为了在深宫中博得一丝生机,她当真耗尽心力。端茶送水的事她还做得,只是别让她伺候他和嫔妃就行。
半晌,他终于大发慈悲地接过茶盏,几根冰凉柔腻的手指却正好搭在她手指上,“这么烫,叫朕如何用?”
茶水明明是温凉正好的,林静照贴着瓷杯都不觉得烫。
她短暂沉默,“那奴才再沏来。”
他四平八稳地嗯了声。
林静照欲将茶盏撤回来,挪了两挪,朱缙有意握着不撒手,双方不动声色地彼此周旋。茶盏悬在半空中很奇怪的位置,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孙美人正在旁边,随时可能看见,烛光恍惚,使室内愈加朦胧烧灼。
她微微着恼,稍大了力气撤回那茶盏。谁料对方忽然撒手,褐色的茶水泼溅出来一些,弄得两人手背俱是湿淋淋。
朱缙瞥了眼手背上的褐渍,一本正经,“怎么做事的。”
“奴才有罪。”
林静照颔首,不卑不亢。
他眉弓一跳,俯身掐起她下颌,“是认错的态度?”
她亦不动声色地挑眉,丝丝扣扣,“那陛下要如何?”
双方眼神碰撞,场面已暧然得不像话。
孙美人在旁观这二人有些奇怪,宽大的帽檐遮挡了那内侍的容貌,恍若太秀气了些。见茶水泼洒,她忙见缝插针地凑上前,欲替帝王擦干净,朱缙却扬了扬手,单单要那内侍伺候。
林静照齿冷,多少怀着些抵触的情绪。既做了奴才,恢复贵妃的身份肯定不那么容易。端来了金水盆和巾帕,使君王清洗。
朱缙冷白嶙峋的手浸入水中,皮薄青筋,淡色青筋不施力而微凸,在倒影粼粼蜡光的水盆中越发显得高洁。
她抬眼窥了下,眸光闪烁。
他水静风平地净完了手,以巾帕擦了擦,随即将巾帕重重扔到水中,反过来溅了一片水花。
林静照激灵,被溅得一衣襟水点,险些直接扔了盆子跌坐。
“您……”
朱缙挑挑眉,正对向她。
正当此时,敬事房的人求见,该是翻牌子的时辰了。
孙美人微微鼓舞,情不自禁地捏紧了拳。入宫以来陛下第一次翻牌子,平日陛下每每宠幸昭华宫的皇贵妃,今晚皇贵妃不在,她又尽心侍奉了陛下一整晚,总该轮到她了。
“请陛下翻牌子。”
皇贵妃的牌子已磨损得字迹不清,足见圣眷优渥。
林静照微微颔下首,巧妙避开锋芒。朱缙选谁侍寝本质上和她没关系,但若孙美人之流得宠,恐会反过来狠狠害她,倒不如她在后宫一枝独秀,先下手制衡旁人。这叫宁教我负天下人,勿教天下人负我。
爹爹现在是内阁首辅,她在后宫得宠能保全江氏满门的稳固。陆云铮已死,生者还得尽力存活下去,恩宠现在是她的武器,能给她带来许多东西,她得去争。
空气一时间安静了。
目光齐齐聚在朱缙翻牌的手上。
孙美人满怀娇盼地垂头,羞涩绯红,故作姿态地咳了声。
林静照冷冷审视着,放下身段,亦悄悄扯了扯皇帝的衣袖。
朱缙滑过皇贵妃的牌子,也滑过孙美人的牌子,最终谁也没翻。
今夜是十五月圆之夜,阴天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月亮,他得斋洁建醮。
孙美人脸色顿时耷拉下来,难言的失落,陛下这样喜欢自己,好不容易的侍寝机会却这么巧赶上了十五。
林静照暗暗松口气,皇帝虽不喜她,她总算没输,没被当众下脸面。
暮色苍茫,浓黑的墨色吞噬着皇宫。孙美人悻悻离开,惋惜遗憾,一番飞上枝头的念想落了空。
林静照亦在一串太监之后离开,被身后君王如期叫住:“站住。”
她转过身来,心照不宣:“陛下还有什么事吗?”
朱缙屈指叩了两下桌案,神容在月光下泛着淡青的釉色,一洗方才的轻浮正色而问:“这话该朕问皇贵妃吧,来此做什么?”
她见形迹败露,将头顶青绉纱帽摘下,“陛下许久不召臣妾,臣妾内心实在惶恐。”
“所以皇贵妃便弄了这一身不伦不类的装束?”
朱缙冷叹着摇摇头,长睫在皎洁月光下投下一洼黑影,“朕当真纵容你太过,让你在宫里无法无天。”
林静照细细揣摩他的口吻,温温凉凉的,不似真生气。此行是宫羽支使的,宫羽是他说一不二的忠诚信徒,说不定背后有他的默许。此刻,他应只是深深浅浅地试探她。
她斟酌着,“陛下生气了?”
他道:“有一点。”
她拖宕了片刻,故意摆出一副深情模样,“臣妾原本打算遥遥看您一眼便走,既然您生气了,臣妾日后再不敢来看您就是。”
说罢转身爽利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