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陆云铮接下来铿锵质问:“你终究还是选择帮你爹爹江浔吗?”
江杳心跳咯噔停了一拍。
停了停,她面露哀容,顺水推舟地道:“是……我不忍心,那毕竟是我亲爹爹,我怕你对他不利,所以才翻阅你的公文。”
陆云铮的血色一丝丝推下去,她细柔的话犹如凌迟,刀刀剐着他的血肉。是江浔,果然又是江浔。斯人在朝堂上算计他不够,还暗中支使杳杳通风报信。
但他的疑心并未打消,她的表现太平静了,没有被抓住的惊慌心虚,反而像蓄意酝酿某种情绪,好让他相信这一切的幕后指使是江浔。
他才没那么好骗,更不会给人当枪使。
种种迹象表明杳杳不单单是江浔的女儿,更有可能是散落在民间的锦衣卫——那些最可怕的牛鬼蛇神。
藩王联军攻入京师时,杳杳曾经离开过他很长一段时间,杳杳或许就在那时误入歧途,被同化成了锦衣卫的一份子。
枕畔人竟是圣上的密探,时时刻刻将江陆两家的行踪报给圣上,当真可怕。
“那你每日吃的药是什么,我留意将近一个月,你每日都会把药渣倒在芭蕉树下,骗旁人说是安神药。”
陆云铮眼眶逼出猩红的泪,痛得无以复加,“……那是避子药,对吗?”
江杳见他已查清,条条证据列出来审讯她,多少怀着抵触情绪,算是默认了,随他怎么想。
“你说话啊,”他高声吼着,“到底为什么?”
她很难再正面凝视陆云铮,似有隐情,“我还不想要孩子,你原谅我。”
“可我一直心心念念盼着,我费尽心力到处给你请郎中,甚至怀疑过自身的原因。”
陆云铮用力握住她的肩膀剧烈摇撼,不死心地问,“你为何不想给我生孩子?明明我们那么好,你即便暂时不想要孩子也可以和我明说,把我骗得团团转有意思吗?”
江杳被弄得钗发散乱,“陆郎,你别这样。”
他怒极反笑,笑中含着无尽凄楚,替她道出真相:“你早就不爱我了,为了旁人骗我,我们过去的山盟海誓付之东流了。”
她既然被神不知鬼不觉发展成了锦衣卫,第一信条必定是忠于君王。凡厂卫者如鹰犬,君王叫之生便生,君王叫之死便死。他们是君王的影子,忠诚的附庸,他们爱君王,君王是他们的父,给予他们生命,赐予他们信仰。
“你心里有了陛下,是吧。”
江杳霍然一惊,瞳孔警觉地放大,寒芒闪闪,刹那间透露着可怕的杀意,冷冷道:“陆云铮,你僭越了。”
陆云铮掐住她的手腕,将她牢牢扣在了墙上,类似于悔恨的复杂情绪,恳然道:
“杳杳,你跟我说实话,你是如何被发展成锦衣卫的?陛下都对你做了什么?我知道你一定有苦衷,当年战乱时你是懿怀太子身边最重要的人,后来你往龙虎山避难,定然卷入这场政治漩涡中了。”
“没能好好保护你是我的过错,你有任何苦衷都可以现在和我说,夜深人静,首辅宅邸守卫森严,不会泄露丝毫。如果你实在摆脱不了锦衣卫的身份,我可以带你远离京师,我们依旧是羡煞鸳鸯的一对……”
江杳没等他说完便决然拂开了他,眼神如两道电光,神色坚决。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陆云铮被她一拂之下竟往后踉跄,她掌中积蓄着力量,当真武功高强的锦衣卫,从前的柔弱竟是装的。
他咆哮:“你听得懂!”
江杳淡定的脸如暗色的纸张,眉眼间丝丝凛冽的轻芒,“我是江浔的女儿,江璟元之妹,并不知道什么锦衣卫,你们内阁政斗那一套休要套到我身上,莫拿这个质问我。”
“你敢发誓说你从未见过君王,从未对君王有过一丝情意,哪怕是鹰犬对主子的忠诚?”
陆云铮下颌肌肉紧张地收缩,再度将她按在墙上,在她耳畔压低道,“在你消失的那段日子里,陛下都对你做了什么,使你心甘情愿沦为鹰犬?你……是否侍寝过陛下?你和我上-床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不是陛下?”
他死死盯着她的瞳孔,试图找出蛛丝马迹。
江杳避开他压迫性的盯视,不屈的面色中透露几分温情:“陆云铮,你胆敢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忤逆君父。我与你无话可说,你既如此怀疑,我便回爹爹家里去好了。”
说罢她抹了抹泪,转身便走。
“江杳,你别傻了,陛下爱的始终只有皇贵妃一人!”
陆云铮在后几乎声嘶力竭地喊,“我参与了给林静照上尊号的全过程,知陛下对她爱之深情之切。为了林静照,陛下不惜对峙周氏内阁,废皇后,专房专宠,将她捧成独一无二的皇贵妃。”
“而你呢?你是臣妻,连枚棋子都不算,纯纯替陛下监视我和江浔的。即便我与你和离,你如愿以偿入了后宫,你觉得是林静照的对手?林静照并非柔弱的深宫女子,有的是机心和手段,你确定在后宫那种吃人的地方会幸福?”
“江杳,你根本不知道!”
他锐利的话语中呲呲闪着火花。
江杳停下脚步,却未曾回头。
“陆郎,你。”
她想说什么却又无法开口,语气痛苦而夹杂沉郁警策,“你根本不知道。”
重复下他的话,她又补充道:“你好自为之吧。”
黯然神伤,离开了陆宅。
陆云铮没有追,一个人枯坐到了天明。
两败俱伤。
内心千丝万缕,理不出个头绪。
试图静下心潮,见铜镜中的自己色如枯蜡,发丝蓬乱,失魂落魄似个流浪儿。
他万万也没想到,君王竟然是自己的情敌,堂堂帝王竟然做出君夺臣妻的事。
陛下他已经拥有足够多了,睥睨四海的天下之主,后宫佳丽无数,为何就不能好好和皇贵妃过日子,而非要横刀抢走他的爱妻呢?
这瞬间,他好嫉妒陛下。
命运如此弄人,他得到了杳杳的人,杳杳的心却在君王那里。
第58章
陆云铮独自僵坐了整夜,天边墨色渐渐淡褪,升起鱼肚白,朝霞涂抹在似暗非暗的天空,撒些薄弱的光辉。
他满腔痛苦无从纾解,叫仆人送上了酒,平日酒量不佳的他一口气喝了七八壶,烂醉如泥,喝了就吐,吐了再喝,纯纯自己折磨自己。
仆人好心劝诫,反遭陆云铮训斥。内阁的人多次来请他这首辅,他皆闭门不见,醉在榻上人事不知,口中断断续续念叨着胡话。
连续三天,他房中充斥着浓重的酒味,颓废疲沮,昏天黑地,厚厚的帘幕拉着,分不清白天或黑夜。
哀莫大于心死,陆云铮此番被严重打击,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爱了多年的女人竟无情背叛他,他心上被掏了个血淋淋的窟窿,偏偏情敌还是这世间最有权势的人,他丝毫奈何不得。
陆宅笼罩着一层愁云惨雾,滔天的怨气使这座宅子失去了往日生机,被脓肿得凉湿空气裹住,夜长无寐天不明,烦闷郁悒。
直至第四日头上,江浔和江璟元父子匆匆找上门来。
家丁以为这父子俩故技重施又要在陆宅前哭闹,以强硬手段阻拦。这父子俩死活不走,态度坚决,定要将陆云铮揪出来。
僵持良久,陆云铮惺忪地从卧房中走出,青黑的胡子茬儿覆满下巴,衣衫松松垮垮,浑身酸腐的酒气,打着酒嗝,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岳父大人,有何贵干。”
他蔫头蔫脑地招呼句,哈欠连天。
江浔罕见地疾言厉色,急切询问:“陆云铮,老夫今日来有要事相询,你知道杳杳在哪里吗?”
陆云铮揉了揉太阳穴,听到这名字下意识皱满了眉头,摆摆手,拈酸喝醋地说:“我怎么知道,她应该和你们相亲相爱才是……”
江璟元大声打断:“妹妹已经失踪五日了!若非你将她囚禁,她能在何处?她当初那么爱你,你却如此待她,你还算是人吗?”
陆云铮听得额筋剧烈一跳,顿时涌起杀人的怒意,揪住江璟元衣领道:“谁囚禁她了?你们贼喊捉贼,整天逼她,反倒找我来要人?”
江璟元一下子被掐得双脚离地,眼珠涨凸,脸憋成了猪肝色,也不知陆云铮哪来的那么大力气把人掐死。陆云铮遒劲的手臂隐隐在颤,狠意纵横,血性在那瞬间冲昏了头脑。
江浔见此连忙劝阻,扯开了陆云铮,“好了!现在不是纷争的时候!陆云铮,你既说杳杳不在陆宅,老夫信了,杳杳以前每天会给老夫通家书,如今确已断联五日了。”
陆云铮心中一刺,原来杳杳以前每天都给江浔写家书,果然是父女情深,他这外来的丈夫放在第二位。
不过瞧江浔二人这焦急的神色不似作伪,杳杳真的失踪了。
他烂醉如泥,已四五日不问人间事,并不知外面的风云。
陆云铮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立即唤来守宅家丁,询问根由。
家丁禀告说夫人五日前的夜里擦着眼泪离开,训斥下人不要跟着,之后便再没回来过。
陆云铮大怒道:“混账!怎么不早禀告?”
挥手给了那家丁一耳光。
他一直以为杳杳这些天在陆府,才与她冷战着等她主动低头,谁知杳杳一去不复返。
五日着实是很长的时间了,要发生什么早就发生了,错过了最佳救援时机。
一阵可怖的恐慌渗入心头,陆云铮额头冒出层层冷汗,刹那间将最坏的结果在脑中过了一个遍。
江浔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停捋着花白的胡子。
江璟元性格急躁,戟指训斥起陆云铮的错处来,言辞十分激烈,口沫横飞,给陆云铮扣个负心薄幸的帽子。
陆云铮方才还与江璟元激烈地争高低,此刻像蔫了的茄子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任凭江璟元詈骂而空盲盲不知反驳。
江浔怕再惹怒了陆云铮,示意江璟元住口,礼貌而不失威严地警告道:“陆云铮,杳杳既是在你这里丢的,无论如何你得把她找回来,她是老夫唯一的女儿!”
“她也是我唯一的爱妻!”
陆云铮咬牙切齿地强调,声线沙哑得像绷断的琴弦,颜色愠然。
杳杳怎会蓦然失踪?
联想起她疑似锦衣卫,与宫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次她失踪很有可能去宫里了。
千万别。
他猛烈摇头试图甩掉这念头,手指狠狠抵住了额,烦乱如麻,悔意层层叠叠地侵蚀内心,头脑在酒意的作用下恍恍惚惚。
他不该和杳杳吵架的,不该。
他是混帐。
那日他话说得重了,定然伤到杳杳的心了。
如果她去找陛下,最可怕的事就要发生了……
江陆两家忙忙碌碌在京中寻了江杳两日,快要掘地三尺,甚至托了在外为官的友人帮忙寻找,依旧是全无音讯。
事情一筹莫展,渐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江宅内,江浔、江璟元、陆云铮三人相对而坐,博山炉中飘出一道细细的篆烟,无形的浓重烦愁氛围塞满了房中每寸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