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侯也可以不答应,左不过就是我再多费些心神罢了,无伤大雅。”
谢知言问道:“若我不应,蘅儿也在株连之内!”
萧郴未易神色,只缓缓道:“我能让她回到谢府,我就能让她做回秋蘅。”
“你,都是你……”谢知言一时语塞,恍忽间也忆起了诸多旧事。
自他派人去寻丁媪,到秋蘅回府,再到逆王事发,桩桩件件往昔他觉着十分自然之事,竟都与他相关。
“这局,我与侯爷一般,都只是一枚棋子。只不过,我比侯爷更叫执棋人用得称手一些罢了。侯爷若是甘心当这棋子,谢氏一族历经三代筹谋或许还可再登高位。”
“侯爷若是宁为玉碎,那便当某今日不曾来过。”
话毕,萧郴起身便走,待他迈出牢门之时,身后那暮发苍苍之人终是叹出一个悄不可闻的“好”字。
因是谢知言应了,三司会审之时,不行一杖,不打一鞭,主审相问,他无有不答。主审所问桩桩件件,他皆将矛头直指何相。
当日审结,翌日,主审之人便拟了折子并谢知言的画押供状一应在朝会之时呈送御前。明帝大怒,王相适时弹劾,一时间朝中多数朝臣皆与王相站成一队,叫何相一人孤掌难鸣。
因是有自何正那处搜出来的账目为证,又有朝臣纷纷谏言,明帝自然叫来左右将何相下了狱。
散了朝会,明帝独自回到明辉殿中,时有宫人前来奉茶,明帝当即便扬了茶盏,将一应人皆赶了出去。
苏内侍知他心中不快,当即嘱人去将现下正当宠的苏美人请来,好叫她来替明帝败败这心火。
苏明漪须臾便至,她亲自提着食盒独身入内,外间一应伺候之人都侧耳听着。今日这事颇大,若是连苏美人都劝不住,怕是只能去将太后请来了才是。
幸而苏美人入内不过盏茶工夫,内里就传出了些许明帝的笑声,一众伺候之人才肯安下几分心。
谢、何两家相继出事,都城之中早已是风兵草甲,各部官员都小心谨慎,不敢多言半字,只待瞧着这两家结局何如,再行站列。
是夜,萧郴自箱笼底翻出了一身红衣换上,独自去寻了宣王妃。这身衣物料子虽好,花色却非时下所兴,且这质地较厚,分明是件春衫,而此时已是夏末。
宣王妃不防他着了这一身不合时宜的衣物就此出现在自己面前,开口问道:“你来做什么?”
“我来与继王妃做桩买卖。”萧郴将门闭上,随后便往左近处落坐,手中还不忘捏了块糕点来把玩。
他今日一身红衣,面上未覆红巾,宣王妃瞧着他此等模样,颤颤巍巍道:“你,没有瞎?”
“相较于我是否身残一事,宣王妃不打算替自己谋个将来吗?”萧郴将手中的糕点扔回盘内,道:“我会让出世子位给琏弟,条件就是,你得杀了宣王。”
“你!他可是你父亲!”
“萧琏也是你的儿子。”萧郴抬手理了理自己的衣摆,不疾不徐道:“继王妃可得想清楚了,我如今非是个残废,若我不主动让出来,二弟永远都与宣王之位无缘。”
“你入府多年,不都是在替二弟夺取世子位做打算吗?你可想清楚了,杀了他,你就不必再看他的脸色过活了。二弟继位,整个王府之中,还能有谁叫你受气?”
“我离开宣王府之后,不会再回来。可你若不下这个手,二弟就永远都只能替我办事。”
萧郴所开出来的条件是宣王妃一直所想要的,只是叫她动手杀了宣王,还要做得滴水不漏,这也着实叫她为难。
可萧郴所言亦无错处,他多年来扮做式微,只怕是暗中积累了不少势力。宣王年岁已长,他终有亡故的一日,若他一死,这位置自然是由萧郴这位世子来承继。
丈夫可以易人,儿子却是不行。
宣王妃打定主意,努力稳着心神,开口道:“我一介妇道人家,我如何能悄无声息地杀了他?”
萧郴想是知晓宣王妃会有此语,当即自绣有同色竹叶底纹的衣袍之中取出来一个白瓷瓶摆到一旁。“每日少许,混入汤水之中,至多一月,他便会油尽灯枯。”
话毕,他自不会再久留,迈步离开宣王妃院中之是,遮蔽弦月多时的层云忽然消失,好似叫人拔开一般。
他终于,可以结束这一切了。
谢家遭难通个都城皆知,秋媮亦愁得无法安眠,她多次想要去探视秋蘅,怎耐刑部大牢非是她所能入得,接连数日,她都不得其法。
某日,她又守在刑部外间,远远瞧得玲珑自马车下来,这便迎上去,想叫玲珑将自己一并带进去。
玲珑知此事干系甚大,并不肯应下,只宽慰叫她在外间候着,她可帮着传些话与秋蘅。秋媮自然应下,乖乖候在原处。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玲珑提着空了的食盒与秋蘅换下的衣衫行了出来。她将这些东西一应摆上马车,这才扯了秋媮往一旁小巷处立了。
“姑娘宽心 ,世子妃一切安好。世子妃说,先时叫姑娘买的东西可买到了?”
秋媮思索一番,当即回过味来,连忙说着已然买到了。
玲珑又道:“世子妃说,若姑娘已然将东西买到了,就合该准备准备,待她出了囹圄,也好与姑娘团圆。”
秋媮知其深意,当即谢过玲珑,这便回了八表须臾。
秋蘅言下之意很是明白,她要走,她要秋媮早早变卖产业首饰,待她假死脱身之后,她们便能一道离开这是非之地了。
何、谢两府之案,在历经数月之后,终是有了定局。从季夏至孟冬,这数月来各部将这两府数十年来的过往一查再查,终是一应审结,递至宫中。
不独何相之事,当年虞氏一案个中详情亦在太后的适时安排之下,一并在朝会之时呈至御前。
明帝震怒,何相赐死家产充入国库,何氏余下男丁一应流徙西北三千里,女子没入奴籍。
贵妃何氏因产下皇嗣有功,亦为保皇室颜面,只圈在宫中,不许人探视。
而三公主当年纵火,以至六年前的状元夫妇身死,明帝夺了她的公主位,做主叫她与谢璨和离,出家做了个女冠。
六皇子尚年幼,只叫送往青州晋王处,由晋王代为教养。
至于谢府。
谢知言与谢烁自逃不脱一个死字。
谢煜为官几载稍有建树,且他未牵涉其中,只叫贬去一方当个县令。余下之人皆为庶民,一并赶出都城,此生不可再入都城半步。
谢家之中,只独留了谢璨一人承忠勇侯爵位,三代而终。
而秋蘅已然外嫁,自是不在株连之内。
秋蘅迈出刑部大牢那日,萧郴亲自来迎,二人一道步上车舆回到宣王府。
是夜,秋蘅亲自下厨备了吃食候着萧郴来。
酒饭过半,秋蘅将一早思虑好的计划说与萧郴知。“世子是知晓的,我不喜这都城的是是非非,如今尘埃落定,我也是时候离开了。”
“过几日,我会去月荷别院小住,届时,我会燃起大火,将天禄司入口烧毁。而后,就有劳世子对外宣称,我已葬身火海。”
如此一来,她既可离开,萧郴也不必因着这桩婚事还被束缚。
“好。”萧郴一口应下,“不过,这日子得我来挑。七日,七日之后你宿往月荷别院,宿入当夜,你便燃火烧了那处。”
“好。”
一对成婚未满一载的夫妻,聚少离多,在谈论此等分离之事上又是如此平淡。好似两人皆对无方无情无心,只不过双方合作,各取所需。
既定了日子离开,秋蘅自也不会耽搁,第二日,她便将一应陪嫁仆从都放了身契给了银两,叫他们各自归家好生活着。
旁人皆领了银两离去,偏丁媪与玲珑不肯。
秋蘅说了半晌无果,越性也不说了,左右银两都给足了,待她假死之后,她们自然也会离开。
她将一应仆从处置好,便去寻了秋媮。秋媮已然将京中一切都变卖折成细软,立时便能离开。秋蘅亦是取了部分细软来与秋媮,叫秋媮早早去往月荷别院旁觅处客栈歇下。
到了约定那日,秋蘅自是不许玲珑与丁媪相伴,自己独去了月荷别院。待到宵禁,她便取出一早备下的火油淋到通往天禄司入宫的那间房里,再行点火。
火势凶猛,不多时便已惊动邻人,一众人纷纷前来救火,秋蘅自是趁乱离开随后去与秋媮汇合。
月荷别院的火势虽大,幸而当夜无风,并未伤着邻里。一场大火直至天明才熄灭,本是雕染画栋的屋舍也成了一片焦土,好似如今的忠勇侯府一般。
“姐姐,真的不用去找谢璨道个别吗?”秋媮背着行囊与秋蘅一道站在城门口,她们回首瞧着这繁华的都城。一瞬间,倒叫秋蘅想到了当年初次踏入这片土地时的模样。
虽繁华如昨,但人已非。
“不了,若叫阿璨知晓,反叫他也担着风险。你我从来都是无家可归之人,如今,又要重新去寻一个家了。”
秋媮:“有姐姐的地方,那就是秋媮的家。”
秋蘅垂首苦笑了下,这便与秋媮一道递上户籍,离开都城。
一步又一步,她从未觉着城墙如此之厚,而她的每一步都有如千斤之重。
她心中明白,对于萧郴,她虽有惦念,却不会为他而困住余生。
他们本就是相似的,也是不同的,他们各有各的执念,谁都不该开口叫对方让步。
他不会为了秋蘅放弃他所为之事,而秋蘅,也不会为了他与这争斗为伍。
秋蘅垂着头阖了目,一步又一步,似是在迈向她的余生——一个不知归处的余生。
秋媮挽着她行出城门,不过几步,她便止了步子不再前行。“姐姐,你看!”
秋蘅睁开眼,入目辉光刺眼,叫她抬了手来遮挡。她从指缝中望去,前头似是立了一个人,一个身形熟稔之人。
“狸奴……”
“是不是不曾想过,会看到我。”萧郴着着秋蘅制与他的那身青衣行至她跟前,“我说过的,大事一了,我就带你走。”
“那,王府呢?你,你身上的差事呢?”他是王府世子,他亦是天禄司的队正,如何能说走,便走呢?
“从此以后,我只是你的狸奴,你的慕川。”萧郴未有直接回答,只是接过秋蘅手里的行囊,执着她一道往外间车舆上走。
在那车舆旁立着丁媪,玲珑,林媪,亦浓,亦浅,薛无方,还有,林楚。
“林少镖头,你怎……”
林楚将目光停在秋媮身上,抬手摸着脑袋,不好意思道:“秋大娘子,我姓林。”
秋蘅随即看向一旁的林嬷嬷,“他是嬷嬷您的儿子?不对,孙子?”这年纪对不上呀。
林嬷嬷叫秋蘅这番话逗笑,“禀少夫人,他是我内侄,明威镖局是我娘家产业。”
“所以林少镖头一直出入八表须臾其实是你在派他盯着我?”秋蘅心下来了气,道:“你个混帐羔子,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萧郴知她动了怒,只得好言哄着:“夫人先上马车,我慢慢与你解释。”
“你不说清楚我不上去!”
秋蘅作势要走,萧郴自只能跟着。
“夫人你听我讲,我是怕夫人牵扯过深,届时反叫夫人涉险。”
“那我是不是得谢谢你深谋远虑?”
“夫人,为夫错了,你打也使得骂也使得,莫要气着自己。”
“哼!”
一行人瞧着他们在前打情骂俏,也都一并笑笑跟上前去,无人发觉城门之上还立了两个贵人。
太后易了服色,瞧着渐行渐远的人群,道:“都还没到最后,你就做主放他走了。”
皇后:“都差不多了,郴儿要走,就让他走吧。他还年轻,还能过上咱们过不了的日子,虞家的恩,咱们得还。再说,咱们的人不还是盯着他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