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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以外的钟京,小阁里秋风乍起,将梧叶吹得旧绿褪去,新黄尽染。
指戴碧翠扳指的男人如期等来他的客人——大周朝尊贵的太子殿下赵骞。
周遭下人已被遣退,赵骞怒气冲冲走到阁中,“你的赛宝楼到底怎么回事!孤投了份子的事,怎么传出去的?”
大理寺查处朝官参赌,审问时,有官员吐露太子也与赛宝楼有关联。涉及太子,大理寺不敢不慎重,然而才索来赌坊账目核查,消息就莫名外泄出去。
御史台的小御史们风闻奏事,一封封折子递到皇帝案头。帝心震怒,叫来太子申饬,同时令大理寺彻查,不得为太子遮掩。
“在下也不知。许是有人听到什么传闻,胡乱攀咬,想把您拉下水,使自己罪责减轻些吧。”男人摆出一副愁容,“近来那些被查的官员不少来找在下麻烦,我也是焦头烂额啊!”
赵骞听他推卸责任,怒气更盛,又接连质问几句,但是不论他如何问,男人都是低眉苦相,连声道不知。
总归,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话里话外意思,他太子殿下御下不严,祸起萧墙,也是有可能的。
赵骞没办法,恨恨道:“你知不知道出了这件事,朝中那些爱管闲事的言官有多少顺着杆儿爬弹劾孤!多少年前的事都给翻出来了!”
男人当然知道,不然他也不会送赵骞这样一份大礼。
隆庆帝多疑,权欲重,年事越高,把权柄握得越紧。早几年太子积极笼络臣僚,培养势力,隆庆帝借助李绶贪腐一事狠狠打压了他,多次抬举越王。
百官看出风向,皇帝陛下忌惮着太子呢。故而不敢再明目张胆投靠储君,赵骞本人亦龟缩在府,收敛不少。
这次赵骞涉赌,隆庆帝如此不讲情面,言官蜂拥而上攻讦太子,既为赢得直谏的好名声,也是在迎合帝意。
至于太子罪状,更是一捞一大把,他这些年在朝事上安分守己,私里可还是小毛病不断,纵容东宫属官,违背仪礼,公务不勤勉......
“殿下,他们也是看陛下的意思。陛下不想让您好过,您就只能先熬着。”男人意味深长。
赵骞何尝不知这点,“熬来熬去,总也熬不到头。谁想到父皇的身体又好起来了!”
此话可说是大不敬了,但赵骞说得痛快,男人也面不改色,习以为常。
“谁说不是,老当益壮,还给殿下添了弟弟。”
隆庆帝身子骨衰朽已久,一直靠丹药吊命,吊着吊着竟给吊活了。近两年精力越来越好,枯木逢春,重新踏足起了后宫。就在前不久,裴贵妃的一位侍婢诞下一位小皇子,记在了裴贵妃名下。隆庆帝膝下子嗣很少,拢共四个公主,三个皇子,老来得子,可把隆庆帝高兴坏了。
看太子脸色愈发阴沉,男人又状似好心地提醒,“原本您宫里的小殿下很得陛下宠爱,现在陛下有了新的亲生子,恐怕也要冷落小皇孙一阵了。”
赵骞年过三十,终于在去年得了个儿子,算是消除了皇帝对他无嗣的担忧。隆庆帝含饴弄孙,甚是喜乐,但隔着一层的小皇孙,显然比不上亲生的小皇子。
赵骞冷冷看他:“你可真是为孤着想啊。”
“我与殿下始终一条心。”男人郑重其事,“在下日后的前途,还需仰仗殿下。”
赵骞烦闷道:“你仰仗孤,孤仰仗谁去?看这架势,父皇还有好些年头可活,孤还得一直被他折腾下去!”
“殿下,情势并非一成不变,事在人为。”
赵骞眼一眯,“你什么意思?”
“古来不乏人君年事已高,传位太子之例,如果您能说动陛下退位,不就能一朝大权在握,随心所欲了吗?”
赵骞差点一口喷出来,“你当父皇他傻吗?他好端端地坐着皇帝,凭什么传位给我?我靠什么说动他?”
“靠唇舌,靠谋略,或者——”男人直视着赵骞狭长的眼睛,“靠武力。”
赵骞的细眸陡然撑大,“你的意思是——”后两字声音压得极低,微微颤抖,“逼宫?”
“殿下聪慧。”
笨死了,说半天才懂。
赵骞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朝空荡无人的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道:“你不要命了!这种话你也敢说?”
“此乃解殿下之困的最好方法。”
“你闭嘴!”赵骞没好气地道,“莫要再说这种话了,今日我当没听见,你......你好好反省反省吧!”
说罢,赵骞转身,步履匆匆地走了。
男人看着他的背影,面色平静,不露失望。
赵骞的反应在他意料之内,今日权当在他心中种下一颗种子。他会让这颗种子慢慢破土生根,长成参天大树,而他,会顺着枝杈攀爬,够到那个他最想得到的位置。
......
昏幽的石室内,焰苗微弱而迟滞,好像随时会熄灭。
阿棠瘫坐在角落,倚着墙,喃喃道:“你说我们会不会猜错了?”
过去的一个时辰里,他们把三面墙的每一块砖石都探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晏元昭坐在她旁边,皱眉不语,只将她手拿来放在掌心里,轻轻地摩挲。
阿棠心里盛满绝望——燃起的希望被浇灭,最是难受。
她慢慢把脑袋靠到晏元昭肩上,轻声道:“我还是不想死。”
“我们不会死。”晏元昭说得极是肯定有力。
阿棠幽幽叹口气。
“如果我能活下来,我发誓,我一定痛改前非,潜心向善,做它一百件一千件好事。我也可以答应佛祖从此不吃肉,改吃素,来报答上苍的好生之德。我还可以散尽家财......”
她昏昏乎乎地说了许多,晏元昭低声道:“再说下去,你把你下辈子都许出去了。”
“没关系,人只活一辈子就好,下一世如何,我才不管它。晏大人,你如果能活下来,你想做什么?”
他想做什么?
晏元昭看着她的眼睛。
他想把这朵开在野地里的牡丹花,移回家。
“出去再说。”他抓住她的手,坚定地道,“起来吧,我们再找一遍。”
第86章 甲仗楼他快抵抗不了她了。
夜已很深了。
但在无星无月、不知昼晦的石室里,时间是凝固的,压得人窒息的黑暗仿佛亘古不变。这里不会走入夜晚,也不会迎来黎明。
阿棠摸着墙石,困意侵袭,眼皮沉沉欲坠。她咬着嘴唇,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故作轻松道:“我们两个这样摸着墙走来走去,让我想起看到的一则故事。唔,有个人每到半夜,就半梦半醒地起身下床,像我们一样抚摸着他家里的墙,做些奇怪的动作
,看着像在砌墙,把他家里人都吓坏了......”
雀跃的声音像冰冷墓室里的一只黄鹂鸟,扑簌簌地飞到男人耳里。
“你猜他为什么这样做?”
“他梦到自己是个泥瓦匠,因而半夜砌墙。”晏元昭一板一眼地答。
“那也不会天天梦呀,我告诉你,这是因为——”阿棠拖长了腔,声音变得阴恻恻的,“他以前杀过人,把人尸首砌在了墙里,他心里有鬼,半夜梦游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继续砌墙,把墙砌得高高的,这样死人的鬼魂就不会钻出来找他......”
阿棠说着说着,尾音一颤,啊了一声。
“讲鬼故事,把自己吓到了?”晏元昭走来。
“不是,你快看,这块石头好像可以动!”阿棠尖声叫道,拿着他手去摸高她头顶一尺的一块青石。
晏元昭掌心触石,未感到有何不同,但用力一顶,发觉青石似乎向里嵌了一点。他呼吸一凛,继续施力,青石竟被推得凹进数寸。
两人对视一眼,脸上皆是藏不住的激动——这恐怕就是控制机关的关窍!
果然,伴着沉重的一声响,两人身侧的部分砖石开始转动。
晏元昭忙拉着阿棠避到一侧。
只见砖石以中心为轴,一半旋向里,一半旋向外,形成一道活动的旋转门。不消片刻,门已脱离墙面,旋出一个方正矩角,露出两个各有两人宽的出口。
“真的是门!我们找到了!”阿棠抱住晏元昭的腰,堪称喜极而泣。
“我就说,我们不会死。”晏元昭笑如春风,阿棠泪眼朦胧地点点头,拿着油灯,反抓他手,一起走出密室。
借着灯光,两人依稀看出密室外头是一条通道,或者说,是一条走廊。
小心翼翼地走了十几步后,晏元昭发现通道一侧的墙壁每隔一段距离就嵌着一盏灯,忙用手里油灯点亮。
三盏壁灯亮起后,两人终于看清了这个地方。
只见通道的另一侧赫然是一排与密室类似的石室,密室居末,前头的房间都有正儿八经的门,门上挂着锁。
“我们这是走哪来了?”阿棠喃喃道。
晏元昭停在一间屋门前,忽问:“我记得你会开锁,这种你能开吗?”
阿棠低头看了看锁,“我试试。”
说罢从袖里摸出随身带的铁丝,伸进锁孔左捅右捅,搞了半天,额上冒出细汗。
晏元昭刚要说算了,就听锁窍利落地响了一声,阿棠转头看他,“嘿嘿。”
“厉害。”晏元昭心服口服。
两人推门进去。
屋子构造与石室相仿,四壁青灰,高顶,但有别于空荡荡的石室,这里满地堆放着兵械,一眼扫过,但见一半是各种皮甲铠甲头盔,另一半是长枪横刀,在灯下反射着冷冷的铁光,足有百千件。上头刻的铸造年份从十数年前到今年都有,大部分生产自京师的军器作坊。
“这难道是他们另一间存放兵器的库房?”阿棠奇道。
剩下那些屋子,也都存着兵器?
贪昧如此多兵器,是想造反么?
晏元昭的笑意却加深几分,“我们来对地方了。”
他拉着阿棠回到走廊,又挑了几间屋子让阿棠尝试开锁。阿棠这回只成功打开了一间,这间仍是一模一样的构造,只是里头放着的是弓弩箭矢以及盾牌,圆的方的高的矮的,应有尽有。
出去后,阿棠望着长长的走廊,“他们到底修了多少间库房啊?”
“我想大致有一二十间。”晏元昭终于能够确认,“不过不是木坊修的,如果我所料不错,这里是甲仗库。”
“甲仗库?”阿棠对这个词语不甚熟悉,“朝廷的甲仗库?”
“不错。”
甲仗库,顾名思义,是贮藏衣甲兵刃的仓库,各州乃至县都有设立。朝廷将京师武库里的甲戈按需分拨,运到各地甲仗库储存起来。平时严格管理,等遇到兵戎或危险时,士兵开库取武器以御敌。
庆州是大周北部要地,离边境不远,驻扎在附近的军队有数支,因而武备格外重要,甲仗库的规模是普通州的数倍。可以说,整个河东地区的边防军需,大半要倚仗庆州的甲仗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