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一趟李氏木坊,你跟我一起吧。”
......
李氏木坊离州衙不远,步行两刻便到了。
木坊位于僻静之地,邻舍稀少,昨晚经过官府查封,周遭更罕见人烟。迎街挂着的幌子颜色发暗,在昏黄的暮风里憧憧摇晃。
守在门口的两名皂隶看见巡察使,低头行礼后解钥开门,延请入内。
进门是影壁,绕过后进一道小门,即见四四方方的天井。靠墙的角落堆积着一些未完工的木件和锯子等工具,还有几块亟待加工的木条木板,看得出来,已被皂隶清理过一遍。
阿棠走到中门,探头向后院望了望,“这家木坊真小,才两进院子。”
从木料的存放,到木件的加工制作售卖,再到匠人的吃住,都要在这两进院里进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晏元昭今天翻看的木坊账本和审讯结果都告诉他,这间木坊确实是在做木件生意,进出都有账目可循。
且木坊年头不短,已有三十多年历史,几年前才被转手给李氏兄弟。好几位匠人在此做工数年,都是老实巴交养家糊口之人,只管埋头做活,并不知拉运装卸的木材与木件里匿藏兵器,对于木件运到河边后将销往何处,也不知就里,道是皆由李氏兄弟负责。
“我们要来找什么?”阿棠站在庭心,对着打开各间屋室查看的晏元昭道。
“找玄机。”晏元昭从堂屋出来,“这里藏匿过大批兵器,定然有痕迹留下。”
“这么小的地方,放木头都够呛,还能放得下兵器,也是奇了。”阿棠道。
这也是晏元昭疑惑所在,木坊每十天拉一次木头回来,但相隔数月乃至半年才往外运一次。期间运回的兵器暂时寄存在这里,不仅能找地方放开,还能不被人发觉,要知道木坊人多眼杂,还时不时有客人来此定制木器。
“这几间是库房吧?”阿棠站在东厢朝南一间,扯下已被皂隶砍断的锁头,向里头张望。
“进去看看。”
里间光线昏暗,零星放着木案木几木窗等成品,四壁井然,尽收眼底。两人在里头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异常,刚跨了门槛出来,忽听得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喊。
“晏大人!”
岑义一身墨绿官袍,大步流星走来。
“岑刺史?”晏元昭微讶。
“真巧,巡察使也在这儿。”岑义拱手解释,“经昨晚一遭,下官想到治下发生此事,内心甚是不安。畏罪潜逃的两位木坊老板,下官已加派人手搜寻,这木坊呢,下官也觉得有必要再来查探一番,兴许能找到蛛丝马迹。”
“岑大人州务繁忙,还能亲自来关心此事,十分不易。”晏元昭道。
岑义苦笑,“让您见笑,下官已有失察之罪,岂敢再疏忽大意,坐视不理。”
说着,两人走进东厢另一间库房。
阿棠和岑义带来的一名小厮也跟着进去。
这间房装的是木料,木香又厚又陈,扑面塞鼻。粗长的木头贴壁摆放,地上亦滚落着不少,时时绊人。
“晏大人,”岑义道,“你说他们把贪昧的兵器混在木料里运送,会不会还有些遗漏在这里?”
晏元昭微微颔首,刺鼻的木头味道让他眉头蹙起,举袖掩鼻。
衙役已搜罗过一遍,但做事不认真细致,没发现遗漏,也是有可能的。
岑义当即命随从清开一壁的木料,沉重的木头搬下来,飞出些许木尘,晏元昭悄悄拉着阿棠退后,站到另一壁木料少的地方,打量着四周。
“大人,这有道门!”
那小厮清着木材,忽地惊喜大喊。
三人忙定睛看去,只见那原本被木头挡住的灰墙上,竟现出一道长六七尺宽四五尺的铁门,门上沾着轻微的红锈,没挂锁,由一道门闩卡牢。
“这很可能是一间藏兵器的暗室!”岑义分析道。
晏元昭和阿棠对视一眼,也作同样之想。
小厮拔下门栓,向外一拉,厚重的铁门缓缓打开。里头并非是众人想象中的一间隐藏库房,而是一条幽深的狭道,比门宽一些,黑咕隆咚的,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取盏油灯来,进去探探。”岑义吩咐小厮。
不一会儿小厮拿来灯,抬起打着哆嗦的
腿,往里迈了几步,又哆嗦着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里头又黑又不见底,小的怕啊......”
“不成器的东西!”岑义踢了他一脚。
小厮哎呦叫唤一声,捂住嘴蹲到角落,一副吓怕了的样子。
晏元昭轻叹口气,拿起被小厮放到地上的灯,“我进去看看。”
“晏大人好胆量,老夫也跟你一起。”岑义大声道。
晏元昭点头,低声对一旁的阿棠道:“你留在外头。”
“不,我也跟你进去。”阿棠小声道,语气执拗。
晏元昭微作犹豫,还是同意了。
那小厮机灵,又找了一盏油灯过来,晏元昭与岑义各手拿一盏,俯身进门。
“你守着门。”岑义进去前,嘱咐小厮道。
狭道的宽度刚好容纳两人并排,晏元昭一手拉着阿棠手腕,一手提着灯,岑义跟在他们身后。
灯仅能照亮前方一小片地方,确如小厮所说,长而不见头。地与墙面都铺了青砖,如同墓室一般考究,显然精心修缮过,骇人的气氛因而减淡不少。
密道并非水平,而是一道向下的坡路,走在上面隐隐有前倾欲坠之势,几人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快起来。
约莫走了十步后,晏元昭余光看见身边靠墙的地方有物隐隐反照出光点,不由停住步子,俯身拿灯照去——竟是一件铁制胸甲,被人遗失在道旁。
“定是军器坊造的兵甲,我们找对地方了。”岑义喜道。
“不错。”晏元昭捡起胸甲,里外翻看寻找军器坊的铭文标识。
身旁的岑义忽地调头大步折返,边走边道:“晏大人,那边也有一件,刚才我们都没看着!”
晏元昭和阿棠仔细查看着胸甲,远远应了岑义一声,没有回头。
“在这里。”阿棠眼尖,手指胸甲内侧底部一列蝇头铭字,“圣平二十四年庆州作,真的是——”
“咣!”
尾音被一声巨响盖过。
晏元昭猛地扭头回望,来时的密道上空无一人,尽头铁门闪着森寒的光。
咔嚓一声响,是门闩被推上的声音。
“他把门关上了......”阿棠难以置信地吐出话来。
晏元昭拉着阿棠快步走上坡路来到门前,大力推了一下,铁门丝毫未动。
“岑大人,你什么意思!”
“晏大人,你别怪我。”岑义粗厚的声音从铁门另一端传来,显得苍老又渺远,听不甚清,“你不该来庆州,更不该来李氏木坊。”
“原来一切都是你的手笔。”晏元昭冷冷道,“把门打开!”
岑义沉声道:“我好不容易把你骗进来,不可能放你出去。晏元昭,你好好待在里头吧。你放心,老夫敬你是个忠臣,过段日子会来帮你收尸,好生安葬。”
“你休想!”
晏元昭狠狠踢了铁门一脚,门痛叫一声,再无其他动静。
“别白费工夫了。这门乃精钢所铸,非人力能打开。你喊也没用,这道门隔音效果非常好,木头一堆,库门一锁,没有人能听得见你们的声音,省省力气吧。”
门又被哐啷踢一脚,“死老头,快点开门!”
阿棠气得破口大骂。
门后的人愣了一瞬,“竟然是个小娘子,可惜了。不过也好,晏大人,有女人陪你死,是好事。”
晏元昭一拳砸上门,轰隆的声音淹没了岑义远去的脚步声。
第84章 共死生“咱们死一起也挺好的。”……
一片死寂。
昏暗中油灯闪着微弱的光,不足以穿透这片阴惨惨的幽黑,却足够照亮女郎惨白的脸。
“怎么办啊......”阿棠颤着声说。
岑义走后,她试着大叫,踢门砸门,然而除了墙壁弹来的回声外,别无回应。
晏元昭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着意地平稳,“会有办法的,别怕。”
“我不怕,不怕,”阿棠带了哭腔,“不怕才怪!晏元昭,怎么会这样啊......”
晏元昭抱住她,掌心重重地摩挲她肩头,“没事的,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再往前走走看看。”
“天是不绝人路,可架不住有人想要你的命啊......”阿棠苦笑,心想她这回算是真正的舍命陪君子了,悲从中来,长长叹出口气。然而她发觉晏元昭扣在她肩上的手也在微微发抖,片刻前用拳砸门撞出来的血渍干结,凝成骇人的深红,不由叹到一半硬生生咽回去,从他怀里拔出来,强作镇定地嗯了一声。
晏元昭牵上她的手,攥得紧紧的,举步向密道深处走去。
他们逐渐适应了惨淡光芒下的昏晦,越走越深,根据走过的坡度看,现在已是地底下。寂静里两人呼吸声此起彼落,脚步沉沉,无言地压制着惶悚不安。
密道两旁时或见散落的兵甲木料等弃物,两人起初见到,还会去翻验一番,如此几回后便不再理会。
终于在走过百余步后,前方“豁然开朗”——从逼仄的昏暗,变成堪称宽敞的昏暗。
那是一间方方正正的屋子。
四面冰冷石壁,一门洞与密道相连。宽敞不仅在于达十数歩幅的墙宽,还在于足有两人高的顶。他们才从七尺高的密道里出来,皆觉眼前遽然开阔。
走进去,地上依旧散着杂物,最显眼的是几个大木箱子。
阿棠打量几眼,“这就是藏兵器的库房吧。”
晏元昭挨个打开木箱,执灯照亮,里头分别装着数把弓弩、几十支铁头羽箭和叠在一起零零散散的分块甲胄,皆刻有庆州作的铭文。
“看样子这些没来得及转移。”他道。
整间屋子东西不多,却凌乱不堪,砖地上还有拖曳箱子的划痕,他们一路在密道也见过不少这样的痕迹。
“所以说,李氏兄弟把兵器藏在木料里拉来,沿密道运进这里放着,等找到偷运出城的契机时,再原路拉出去。”
“应当是这样。”
“真是大费周章,累也累死。”阿棠道。
“虽然麻烦了一些,但足够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