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抄起货担棍子绕到连舒身后偷袭,绝不是瞬息能完成的事,他当时分神没留意,为何连舒也毫无提防?
连舒的反应力,甚至比他还快点。
难道说,不是货郎干的?
当时确还有一人站在连舒后头,是云岫,夫人那个不声不响手脚麻利的贴身丫鬟。
秋明又是一惊,仔细回忆起来,他被套头暴打期间,没听见夫人和云岫的丝毫声音,夫人能做到心志坚定处事不惊,可一个丫鬟,如何不惊慌,不呼救?
“主子,秋明说错了,打我的不是货郎,是夫人身边的丫鬟云岫......”
连舒才清醒不久,眼前仍在冒金星,听着秋明叙述有误,虚弱地开口纠正。
秋明心里才冒头的猜测做了准,眼惊肉跳,“云岫是和恶人一伙的?被派来潜伏在夫人身边,里应外合绑架夫人?”
白羽亦是张大嘴,“郎君,咱们赶紧去救夫人......”
“都闭嘴。”
书案后传来一道含着威压的低沉气声,几人立时噤声。
白羽担心地看着郎君,郎君脸色苍白,眼睛里竟不知何时泛上了红血丝,嘴唇微微上勾,凝出一个堪称惨淡的冷笑。
“秋明,你过来。”晏元昭嘴唇翕动,从唇齿间硬生生挤出几个字。
秋明战战兢兢地跪着往前爬了几步,等着主子降下责罚。
他保护夫人不力,主子要扭断他脖子,他也无话可说,只是他还想主子能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张口欲再恳求,忽而下颌被晏元昭大手扳住。
晏元昭另只手持着鸳鸯团扇,扣着扇柄的拇指轻轻一推,竟拨开柄端一个小巧封塞。
他倒转扇柄往秋明鼻下送去,秋明只觉一股异香涌入鼻息,脑袋变得昏昏沉沉,双眼发懵,身子渐软。晏元昭放开他,秋明失去控制,竟歪倒在一旁,不省人事。
晏元昭执着团扇的手背迸出青筋,突出的骨节格格颤抖,忽而站直身子,双手把住扇面,用劲撕扯。
白羽和连舒从没见过郎君如此失态,愣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尖利的裂帛声响,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扇面,顷刻间化作无数竹屑和碎布,从他指间簌簌掉落。
眼见郎君毁完团扇,胸膛剧烈起伏,怒火更炽,忽而抬袖将案狠狠一拂,吓得白羽一哆嗦。
东西林林总总丁零当啷洒一地,一张薄薄的纸混在其中砸到白羽脚面,写着大大的墨字:
晏大人潘安之貌,玉树之姿,是大周最璀璨的明珠。
......
清晨天色未明,天空是掺了点铅灰的柔蓝色。
钟京西面的宣平门随着一个时辰前的咚咚街鼓开启,行人寥寥。守城的卫士睡眼惺忪,看到晨光里走来的两位出城者后,才努力撑起眼皮,站直身板,“过所拿来。”
来者是两位女道士,各牵着一匹马。走在前头的其貌不扬,身形瘦小,比马高不了多少。后头那位身形高挑,气质沉稳。
矮道士递给他过所时,杂乱眉丛间的黑痣跳动了一下,绽出一个生动的微笑。
长得不好看,笑起来倒挺好看。卫士嘀咕一声,验看过所无误,示意她们可以出城了。
那矮小的女道士动作利
索地翻身上马,两马一前一后呼啸驶去,转眼就消失在了城门外。
出城的官道上,冷冷清清,了无人烟。
沈宜棠伏在马背上,与骏驰的高大白马几乎融为一体,如一支飞箭穿入熹微的日光。
啪嗒啪嗒的马蹄声在响彻百里路后,终于放得缓了。沈宜棠直起身,娴熟地一提缰绳,回头迎向将将追上她的云岫。
云岫驭马与她并排前行,“想不到你骑术这样好。”
出城后她就被沈宜棠甩下了一大截,追着她马屁股跑了一路。
“跑命跑惯了,练出来了。要不是我这小半年没碰过马,手生了,还能跑得再快些。”沈宜棠喘着粗气,易容过的暗黄脸面上,一双眼睛闪着熠熠的神采。
她还有半句没说出来。
若不是昨晚贪色,折腾半宿耗空身子,也能跑得再快些。
“倒不必跑这么快。”云岫看着沈宜棠眉间被汗珠冲淡的黑痣,“现在又不是逃命,晏元昭此刻还在睡梦中,几个时辰后才会醒。”
沈宜棠抹了把汗,“不好说,兴许现在已经醒了。”
云岫猛地勒马,伸手拽住沈宜棠身下白马的缰绳,“怎么回事?”
“那个香太厉害了,我捂住鼻子都觉得有点晕,我怕把我也迷过去了,就没给他闻够时间。”沈宜棠道。
云岫看她一会儿,松开缰绳,“那是你心虚害怕,不敢用。算了,就算他早醒,也摸不着头脑,他那护卫恐怕还以为你被人绑走,晏元昭反应不过来的。”
沈宜棠引缰徐行,慢慢道:“我走之前,给他留了张条子,告诉他我骗了他。”
云岫一愣,不甚明白。沈宜棠便把留的原话复述一遍,末两句由于有些害羞,省去没说。
缰绳再一次被人夺去,马兜子一个晃荡,里头五颗沉甸甸的宝珠发出清脆的碰击声。云岫摁住她肩膀,“我们的计划里并没有这一步,你为什么这么做?”
“云岫姐,你别急,这没什么要紧。他那么聪明,迟早会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索性告诉他原委,也省得他费功夫,不然他不明就里地去沈府或者京兆府找人,多不好。”
云岫瞪着她,“沈娘子,你莫名偷几个珠子出来,迷香也不用完,这些我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自作主张告诉晏元昭事实,这不是小事,你叫我怎么给主子交代?”
“你用不着和他交代,就当你不知道。”沈宜棠一脸真诚,“他不问,你不说。他一问,你惊讶,把事情全推我身上就行。到时候我早在江湖上逍遥了,你主子又不能把我翻出来责罚。”
云岫表情很难看,沈宜棠安静地看着她,直到她拧成一团的眉毛舒开,肩上桎梏消去。
两匹马重新迈开步子,云岫没再难为她,但面色依旧不好。
风声呼呼刮过耳际,从缓至疾又复缓。
时值正午,空荡的官道上渐渐热闹,还有几里地就是京畿道西南道界的城池石泉,道旁有不少赶牛骑驴要进城的百姓。
这里也是云岫出城护送沈宜棠的最后一站。
沈宜棠停在分叉路口,微笑道:“云岫姐,别生气了。你我分别之前,我请你去石泉最好的酒楼吃一顿怎样?听说石泉的羊肉古楼子,做得尤其得味,咱们一起见识见识……”
说着就欲拐到进城那条支路上去,被云岫横马挡住。
“不行,我还要回京和主子复命,耽误不得。你也不能进城,现在还在京畿范围,晏元昭很可能派人出城追你,这里仍然很危险。我走之后,你需继续赶路,不能停。”
沈宜棠看着云岫脸上的坚决,叹口气,拐回原道,“好吧,我听你的。”
“云岫姐,这段时间承蒙你照顾,你多保重,给你家主子当差别太卖命。以后要是有机会,我再请你吃羊肉。”
沈宜棠真心实意地看着云岫眼睛。
云岫和她对视半晌,脸上出现一种近似茫然的奇异神情,过了一会儿,她道:“你和我再见面,不会是好事,所以还是不要再见的好。”
沈宜棠笑笑,“好吧,也听你的。”
她不再多言,在云岫的注视下,催动缰绳打马前行。
云岫远远看着一人一马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将马头一调转,飞驰回京。
半炷香后,白马溜溜哒哒地折回到岔路口。
沈宜棠淡定地引缰转向,直奔石泉城而去。
云岫不知道,逃命不仅在于逃,还在于藏。藏在一个热闹的小城里,远比沿官道走千里安全得多。
更重要的是,她强撑着跑了一上午,累得要死,两瓣儿屁股都颠开了花。以前看楼里姑娘们一夜春宵后个个柔弱无力,睡到午后才起,她还觉得她们太过娇弱,现在自己亲身经历了......不得不说,这事比骑马还费体力。
沈宜棠想起昨夜那几场云雨,脸唰地烫了。
不行,青天白日的,太羞耻了,晚上吹了烛躲被窝里再回味吧。
遥遥地看见城门,沈宜棠爬下马,牵着马走到一长溜百姓后头排队进城。
队伍很长,沈宜棠一边向前挪动,一边思考进城后要做什么。
是去城里最好的酒楼吃顿羊肉?还是先挑家浴汤馆洗去满身疲乏?亦或是开个天字一号房大睡特睡?
她拿不定主意,但是无妨,她有足够漫长的时间去计划。
盛夏的阳光下,貌不起眼的小道士牵着白马慢慢地走,脸上扬着金灿灿的笑容。她赚了一笔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睡了一个很够劲儿的男人,这两样,哪一样都让她无比得意。
第49章 惊众人回门是新婚第三日,怎么妹夫今……
沈府会客的厅堂门窗紧闭,前日嫁女挂上的红灯彩还未取下,好像也知道房里气氛紧张,僵滞地垂在徐徐吹拂的微风里,一动不动。
“晏御史,这,这怎么可能呢!”
会客厅内,沈宣面对眼神如刀的晏元昭,脸上写满震惊与不解。
片刻前晏元昭不问自来,登门入室,未称呼一声兄长,未问一句好,脸色难看得能吓死人。沈宣那句“回门是新婚第三日,怎么妹夫今日就来了,还是一个人来的”才问到一半,就被他厉声打断,要他把沈府几个主子都请来,他有话要说,有罪要问,一刻也耽误不得。
沈宣心里一沉,听这意思,是公事。可沈府家风清正,他与父亲为官公道,就是最顽劣的沈宴也不敢在外招惹是非,能有什么事值得这位新晋御史妹夫六亲不认来讨伐。
却没想到晏元昭等人齐后,开口却是沈宜棠,说的每一个字堪称惊心骇肺,全家人都不敢相信,对他的话再三确认后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荒唐,简直荒唐!”沈执柔一掌拍向案几,气得说不出话。
沈宴满脸惊讶,执著问道:“姐夫,她真的跑了?真的再也不回公主府了?”
晏元昭没有理会沈宴,也没有看沈执柔,而是盯着沈宣。
沈宣嘴唇打着哆嗦,喃喃道:“阿棠明明是沈府的女儿,为何会做下这种事......”
晏元昭眼中怒火不减更加,“这就要问你们了,沈府的女儿,如何成了一个肮脏的贼?”
沈宣被晏元昭的喝问吓得后退一步,“阿棠不会这么做的,这其中必有误会,她一定有不得已的缘故,受人胁迫利用......”
宋蓁拄着腰,担忧地扶了扶沈宣,小心道:“晏御史,您说的这些,我们都蒙在鼓里,毫不知情啊!”
“她偷了你什么东西?”沈执柔忽问。
“一样证物,不
便告知。“晏元昭冷冷道。
沈执柔哼了一声,“都是你的一面之词,焉知是真是假?”
晏元昭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沈侍郎觉得我在说故事,逗你们一家子玩么?”
沈执柔勃然,“晏元昭,你好生无礼!即便是真,此女嚣张跋扈,刁滑古怪,偏生你执意求娶,你遭此祸事,又怪得了谁?老夫明明白白告诉你,她非沈府教养长大,嫁出去了更非沈家人,她做的事,沈府一概不知,也绝没有包庇藏匿她,你来兴师问罪,是找错地方了!”
晏元昭冷笑,“晏某识人不清,自担此祸。但她再不受你待见,也是从你沈府嫁过来的,沈府难道不需给晏某一个解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