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以为郎君会将人抱到旁边的小榻上去呢。
几缕闷滞的空气钻进屋里,很快门就被轻轻合上。
一滴雨悄然打在窗棂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小几后的女郎耳尖动了动,尔后从袖上抬起头来。眼珠一转,与趴在墩子上好奇探头的梨茸对上了眼神。
“嘘——”沈宜棠食指竖在唇前,“你什么都没看见。”
梨茸呆呆地看她,细溜溜的尾巴勾起来,摇了摇。
沈宜棠轻手轻脚地起身,来到书架前。
雨势逐渐浩荡,夹着愈来愈响的闷雷。
忽然,轰隆一声——
“——好茶呀。”
着红衣的郎君痛饮热茶入喉,满足地将青瓷茶盏放到案上,铿地盖过窗外匝匝雨声。
“明光,我真喜欢你府上的永溪眉,喝过这么多次也不厌,十金一两的名茶就是不一般。”
晏元昭瞥他,“两月前我送了你两斤,你非要到我这里来喝?”
“不错,就得和你一起喝才有感觉,我自己喝就俗了。”裴简振振有词,笑问,“你从东都回来没几天,怎么突然就要成亲了,也没和我说一声?”
“没来得及。”晏元昭没有理亏的意思,“而且你应该也猜到了吧。”
“我是看出来你对人家有意,但没想到你动作这么快。想想此事也奇,当初你我在颐园初见沈娘子,你还对人家不屑一顾来着。前倨后恭,你也有这一天啊。”
晏元昭挑眉,“前倨后恭是这么用的吗?”
“你看你,还是像小时候那么爱给人挑错。”
窗外密雨成阵,晏元昭不想和他饶舌,“你今日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我来给你送礼,新婚贺礼。”裴简一本正经。
“贺礼?”晏元昭看着两手空空的裴简,“在哪儿呢?”
在哪儿呢?
沈宜棠心心念念着账册。
她使出看家本领,捻了枚铁丝伸进书架下橱格的锁头,摸摸索索,几屈几勾,瞬息功夫,关窍霍然得解。可惜里头装着的都是珍稀古籍抄本。她如法炮制开了另外几格带锁小橱,也都是珍本字画等,上下翻遍不见账册。
她又飞速将屋里的笼屉箱柜逐个打开寻找,文房四宝,金石如意一一扫过,依然遍寻不得。
沈宜棠甚至在一个铜质函盒里看到了自己的笔墨,赞晏元昭是大周明珠的,问他有无想她的,几张零星的纸笺和晏元昭与父母往来的家信放在一起,不伦不类。
“这种东西还留着干嘛……”沈宜棠咕哝道,小心地将函盒封好放回原位。
雨声淹没了她翻找什物的声音,窗纸上歪斜的雨丝模糊了她鬼祟的身影。
沈宜棠穿过碧纱橱,迈进卧房。
房里极是素简,入目一架山屏,一方卧榻,榻前有一方杌,一小橱。榻后还有半间室,置有衣架盥盆等物——也没什么能藏物的地方。
兜
转一圈回到书房,沈宜棠双目紧盯书案下的抽屉。
只剩这里没找了。
可是那莲花锁精巧复杂,不是她能用工具打开的,要找到钥匙才行。
钥匙又放在哪儿呢?
“先别急着问在哪儿。”裴简像平常摇扇一般摇摇手指,“且听我说说这礼的来路。”
几个闷雷接踵而至,仿佛当头落在屋顶上。晏元昭吹了口茶气,忽想,这么大的雷,许会吵醒她。
“你赶紧说。”他道。
裴简笑道:“咱们少年时在学馆一起读书,你嘛,木秀于林,鹤立鸡群,做什么都比别人厉害,有些人就对你不太服气。这个你还记得吧?”
钟京的官宦圈不大,高门子弟多数都在官学里开蒙上课,彼此从小熟识。晏元昭自幼聪颖,记性不凡,功课从来都是甲等头名。
若只是这样就罢了,偏他家世又好,穿着用度比公侯家的郎君还高一等,脾性也傲,不肯与周围放鹰逐犬不求上进的大多数为伍,便有不少人看不惯他。
看不惯归看不惯,他们忌惮他的长公主母亲,家里父兄但凡在朝为官,又都与晏父交好,再加上晏元昭本人我行我素,小小年纪就周身写满不好惹的气息,大家当面不敢得罪他,也就在背地里说几句。
晏元昭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裴简坦承,“实话说,你我相交之前,我也是那些人之一。”
晏元昭轻哼,“我不意外。”
裴简笑得豪迈,“你样样都行,我偏不信这个邪。当时官学科目由五门增至八门,我和几个同窗打赌,赌新增的那三门,你不可能也都得甲首,要是你得了,我就把我的宝贝输出去。”
“无聊透顶。”晏元昭点评。
裴简不在意,“结果不用说,我输了,我价值连城的宝贝也离我而去,落到了陆家三郎手里。可我舍不得啊,我就想法子和陆三郎做交易。那小子没出息,想看看宫里的公主什么样,嘉柔那时候就对你很好奇,我假称带她来见你,把她诓出来和陆三郎玩了半天,顺利拿回了宝贝。”
话音刚落,一道雷落下来,屋内刹那雪亮。
沈宜棠寻了一圈钥匙无果。
不在书房,也不在卧房枕下,他又能把钥匙放哪儿,放身上?
他的腰带她摸得七七八八的,没钥匙的影儿啊。
她凝着脸在房里踱步,梨茸也煞有介事地跟在她屁股后头转悠。
沈宜棠抓了抓头发,抱起梨茸塞进角落里的软垫,“乖一点,别乱窜。”
梨茸蜷缩进去,呜了一声。
沈宜棠心不在焉地摸着梨茸身上的软毛,眼睛在书房四壁游着,游着游着,手也跟着游起来,触到软垫边缘时怔了一怔。
公主府连猫窝都做得精细,还带夹层的。
沈宜棠手比脑快,念头还未转来,手指已窸窸窣窣钻进去,横撞上一块冰凉。
她心砰砰跳,小心把手拿出来,并起两指拈的凉津津细条条的什物,可不就是一把钥匙!
晏元昭叹了一口气。
“我明白了,你要送我的礼就是这件宝贝,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这话可太不中听了。”裴简从怀里掏出一样由褐色麂皮包着的物什,向晏元昭一呈,“按理我该在成礼时送,可那就太晚,派不上用场了,所以我冒雨赶来给你,你笑纳吧。”
晏元昭没伸手,“不纳了。既是你的宝贝,何必割爱?”
“别啊,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从你刚才说的话来看,不是春宫就是男女行房用的助兴之物,我没猜错吧?”
裴简笑道:“真瞒不了你,是春宫不假,一整本呢,市面上弄不到的好东西,你即将新婚,必然用的上。”
晏元昭懒得听了,“你要没别的事,带着你的宝贝走吧,趁这会儿雨不大。”
他朗声唤白羽进来。
裴简将东西往案上一放,苦口婆心。
“明光,你别拒绝,这事看似简单,其实内里也有学问。你看你家里没通房,你也从来不去秦楼楚馆的,对春宫更是嗤之以鼻,人再聪明也难擅此道,你门门功课得甲首,难道这一门就不争一下……”
晏元昭拿起麂皮包裹,动作干净利落地揣进裴简衣袋,将人往打帘进来的白羽方向一推,“白羽,送裴世子走!”
窗外雨丝漫天,极目不见人影。
咔嚓一声,莲花锁迎钥而开。沈宜棠愈到紧要处愈冷静,无声地拉开抽屉。
映目是那本由她手递还给晏元昭的琴谱。
她手指停了停,慢慢拨开琴谱,宛如拨云见日一般,看到了安静躺在下面的那样东西。红漆漆的皮,薄薄的脊,半旧不新的样——价值五千金的账簿。
沈宜棠心头一喜,赶忙拿起来翻看。
数页翻过,女郎两弯远山眉不自觉地蹙起。
又一闪划过庭院,白光再次劈亮斗室,刚好照见沈宜棠煞白的脸。
第41章 情意浓热情而冒失地送上她的唇。……
昨夜急雨惊雷来势汹汹,但只横气到二更天就散了。
骄阳烘烤一整个白日,把地面烤得干透,意犹未尽将落未落,缩成金红一团散射万丈光芒。碧纱窗上映出一道红影,连带着窗下静坐的女郎腮上也亮亮堂堂,平增妩媚。
“你今日怎么突然安静了?”晏元昭放下纸笔,不经意地走到沈宜棠面前,“在想什么?”
沈宜棠心思不定。东西在手,后日她借着回沈府的机会拿去交差,换了酬金打包袱跑路,再也不做见鬼的沈娘子。
她也不怕晏元昭发现账簿失窃,在他怀疑她之前,她自信能够逃之夭夭。
但内心还是晃晃荡荡的。
“什么也没想。”她换上笑脸嗔道,“我总担心自己没话找话吵到你,但我安静了郎君又不习惯,看来你还是喜欢我吵一点。”
晏元昭当然不认,“我是怕你有话不说出来,憋坏了。”
沈宜棠当真想起一个她憋了很久的疑问。
“话说,为什么我每次提起琴,郎君都闭口不谈,表现怪怪的?这个问题在我肚里存了好久,憋得我难受死了,现在我们快要成夫妻了,应该可以告诉我了吧。”
晏元昭有些意外,微怔一瞬后道:“原来你好奇此事,与你说了也无妨。我自幼随父亲习琴,但十四岁后就不再碰了,这其中原因——”
沈宜棠来了兴致,从琉璃盏里摸了枚红皮荔枝,边剥边听。
晏元昭停了停,直言道:“与父亲的去世有关。他并非外界所说的暴卒,而是死于凶杀。”
沈宜棠轻轻地“啊”了一声。
“有一晚,父母在座,听我弹奏新学的《南风曲》,忽然一位蒙面凶徒手持利刃闯进屋来,直奔父亲而去。父亲不及反应,被他连捅数刀,当场气绝。”
“母亲目睹一切,受了刺激举止失常,再见到琴、听到琴声都会想起当时情景,心悸惊惶。于是我不再碰琴,府里与琴相关的一切也都被处理掉了,即便后来母亲好了,我也没再弹过。”
往事惨厉,晏元昭叙述的口吻却平静,仿佛是在讲别人的事情。
“我以为母亲把我和父亲的琴谱都烧了,没想到有一本竟出现在沈府。许是她不舍得毁掉,选择赠予好琴的沈侍郎。”他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