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径自叙说着这些年来在成家的点滴,狸奴怔怔地听出不对劲,但看到母亲眸中的光彩,便不忍出言打断她。
她温声细语地说着,仿佛要把心底事说个干净。初冬的暖阳清冽而直白,隔着窗棂照在榻前屏风上,为锦绣鸾凤和鸣图镀上一层光辉。窗外的香樟树沙沙作响,伴着柳氏的低语,安谧得仿佛一炉沉香。
徐崇朝便在此时策马赶来,匆匆入府,脚下还带着风声。他径自推门而入,看到内室的情形,脚步便一顿。
“阿蛮回来了?”柳氏望见少年挺拔的身影,面上浮起一丝笑容。
“义母!”徐崇朝跪倒在榻前,眼神中难掩惊诧。自他回京门以来,柳氏待他如亲子,关心他饮食起居,在军中可还顺遂。他孤身一人在京门,自是感激柳氏的温情和善意。因他初见柳氏时,对方便体弱多病,他便以为柳氏沉疴在身,昨日府中那一场慌乱,又是她旧病复发,仔细休整一番便好了。可看今日这阵仗……
“阿蛮啊……”柳氏见到他,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许是方才说话耗费了气力,她皱眉咳了半晌,终于道:“狸奴不曾有阿兄,你待她——”
柳氏兀地卡住了声音,脸上闪过痛苦的神情,“哇”的一声,一口鲜血染红了锦被。
狸奴脑海中嗡的一声,耳边响起女子尖叫声,刺得她耳膜生疼。
柳氏的身子摇摇晃晃,歪倒在榻上。
“阿母……”狸奴摇着她手臂,见柳氏毫无反应,她的手便猛烈地抖动起来,“阿母!”
崔郎中适时上前,探了探柳氏的呼吸和脉搏,安慰道:“夫人晕过去了,女郎小心些。”
狸奴连忙与徐崇朝一起扶着柳氏躺下,拿锦帕擦拭她唇角的血迹。柳氏安详地闭着眼,气息几乎微不可察,狸奴从没有如此无助过,她不敢多想,呆呆地盯着柳氏,一句话也说不出。
侍女为柳氏换上崭新的被褥,窸窸窣窣的声响在死寂的内室中格外清晰。
狸奴不知呆坐了多久,脖颈都僵硬了,新被褥上花开富贵的纹样,恍惚间让她想起幼时柳氏坐在织机前,与桓氏讨论女红的情景。那时柳氏曾笑言,若将来过上富贵日子,她定要绣个花团锦簇的被面,一看便心生欢喜。
狸奴伸手抚摸那凹凸的花纹,指尖传来的温凉触感让她觉得不真实。她将面颊贴在丝绸光滑的被面上,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朦胧中似有什么柔软的物事盖在她身上,狸奴警觉地睁开了眼,却是成肃担心她着凉,唤人取来了薄毯。
屋中已燃起烛火,想来外头已经黑透了。柳氏依旧昏迷中,静静地仿佛一座玉雕。众人都不敢惊动她,在跳动的烛影中静默无言。
太静了。
狸奴心想,夜不该是这么静的。
柳氏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狸奴登时摒住了呼吸,轻唤道:“阿母……”
她一声声唤着,越来越无力,到最后几近呢喃,失落地埋下了头。
忽而头顶上方传来一声低语,那声音轻颤,似乎用尽全力。
“狸奴……”
是柳氏。
成肃腾地站起身到榻前:“宣娘,你醒了。”
柳氏长久凝望着他,艰难张口道:“郎君,我只有狸奴了。”
她平复了许久,眸光闪了又闪,竟流露出一丝哀求:“若她想做什么事,你就……随她去罢。”
成肃眼眶酸涩,垂眸道:“我答应。”
柳氏似是松了一口气,用力动了动手臂,狸奴连忙握住她的手,母亲的手依然是温热的。
“阿母……”狸奴脑海中千头万绪,梗在胸口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将母亲手掌紧紧握住。
柳氏笑了笑,似是感喟道:“狸奴啊……”
她闭上眼睛,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轻轻打在枕上。
狸奴只觉得怀中手臂一松,仿佛骤雨吹落的花骨朵,沉沉落在她掌心。
重重天幕间乌云密布,霎时雷声大作,滚滚轰鸣百里可闻,震碎了子夜的沉寂。城中不知几家婴孩啼哭起来,又不知这闷雷惊醒了几家睡梦。
魏乾宁二年冬十月,高祖柳皇后崩于京门,时年四十六。
第83章 守灵
狸奴攥紧了母亲的手,饶是众人苦劝也不肯松开。她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母亲平静的容颜,手中的温热却被寒夜一点点吞噬,直至消弭于虚空和寂寥,徒留僵硬和冰冷在掌心。
她试图用双手将这分寒凉捂热,但一切都无济于事。
屋中抽泣声此起彼伏,狸奴却恍若未闻,定定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仿佛已游离于躯壳之外。
崔郎中摇头一叹,向成肃告辞:“在下回天无力,还请第下节哀。”
成肃目光仍停在柳氏身上,眼下青黑更显得面容沉郁:“拙荆沉疴在身,又岂是郎中过错。”
“什么叫沉疴在身?”狸奴扭头道,“我阿母明明好好的。”
见成肃为难,崔郎中只好解释道:“早先怕女郎担心,在下并未明言。夫人气血虚浮,体弱不堪,却并无病灶。可见这身子经年亏损,日积月累,早已是病入膏肓了。”
狸奴似是听他讲,又似乎充耳不闻,沉默了许久,才望向成肃:“这些事情,阿父都知道了吗?”
成肃不语,已说明了一切。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狸奴突然涨红了眼睛,颓然道,“你凭什么不告诉我……”
她潸然泪下,埋头在母亲身上嚎啕大哭。
屋里的侍女慌忙要将她拉起,可狸奴紧紧攥着柳氏的手,大喊道:“都走开!都走开!”
徐崇朝上前,温声道:“狸奴,义母在天有灵,正看着你呢!你这番模样,她会伤心的。”
成誉也劝道:“狸奴,让你母亲好好走罢。生死两隔,又岂能强留?”
狸奴拼命摇头,小脸哭得乱七八糟。
她不敢松手,一旦松开了,此生再也无法握住母亲的手。
众人无可奈何,只得以目光向成肃求助。成肃强忍着悲痛,对曹方遂道:“时候不早了,送女郎回去休息。”
曹方遂得令,上前抓住了狸奴的手腕。狸奴哭喊着奋力挣扎,奈何力量悬殊,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一根根掰开自己的手指。她拳打脚踢,落在曹方遂身上却如同搔痒一般。
成肃以目示意曹方遂,后者弯腰一抱,便将狸奴倒扛在肩头,大步流星地出门去了。
狸奴撕心裂肺地哭喊,传到屋中令人心酸不已。成肃伫立良久,吩咐下人为柳氏净身整容,料理后事。
见徐崇朝一脸忧色,他沉吟道:“阿蛮,你去看看狸奴罢。”
徐崇朝领命而去,隔着很远便听到狸奴号哭之声,夹杂着含混不清的言语和泪吞下。曹方遂守在屋门口,任凭里面把门拍得震天响,仍一动不动。
“放我出去……”
徐崇朝听得狸奴音声渐弱,不由得一惊,连忙让曹方遂开锁。他推了一把,竟似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再一用力,只听得咕咚一声,屋门大开,漆黑屋子里,狸奴已缩在地上背过气去。
曹方遂进门点了灯,便无声退下。徐崇朝将狸奴扶上榻,望着她哭花的小脸,心中只余下叹息。
过了没多久,狸奴缓缓睁开眼,目光呆滞地盯着帷帐,半晌才转向徐崇朝,张张口正要说话,刹那间泪如泉涌。
她似有千言万语,梗在胸口尽化作泪水,断线珠子般将前襟湿透。
徐崇朝端来半碗水,温声道:“嗓子都哑了,喝点水。”
狸奴怔怔地撑起身,抽噎着啜饮两口,便猛地咳嗽起来。
徐崇朝连忙将碗放到一旁,替她抚背顺气,他坐在榻边,不经意间对上狸奴的目光,却见对方正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阿兄……”狸奴伸手抱住他,犹如幼鸟缩进小巧的巢穴,痛哭道,“阿兄!”
饶是早就被成肃收为义子,狸奴却向来叫他小字,从未唤一声阿兄。
但如今……
心中柔软的一隅被触动,徐崇朝将她抱在怀中,对方浑身的震颤也变得清晰可感。他一言不发地收紧了手臂,将对方从未显露的脆弱包裹其中。
一灯如豆,茕茕烛火中满室萧条。狸奴嚎啕力尽,似有所感,睁开红肿的双眼,却见一簇光点在冥暗之中飘来飘去,如同寒夜般幽冷。
“是萤火,”徐崇朝也望着那幽光,轻声道,“岭南的萤火。”
狸奴不由得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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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陵郡公夫人的葬礼,自然是规格宏丽,哀荣极盛。
偌大的公府早已扯起白幡,一眼望去恍如寒冬飘雪,令人凄恻怅惘。盛大而哀婉的招魂曲声中,前来吊唁的宾客人人哀戚,被披麻戴孝的下人引到成肃面前,不由得暗自心惊。
位高权重的庐陵郡公、镇军将军、三州刺史,仿佛一夜之间衰老了十岁,昔日不怒自威的脸上终于裂开了名为哀痛的缝隙,举止之间让人窥见幽深莫测的心底。
天子亲遣祠部尚书山行简致唁。这位持圣旨而来的天使升堂入室,见灵堂正中跪着一个单薄的身影,十几岁的少女披麻戴孝,低垂着眼睑,嗓子已然哭哑了。府中其他女眷分列两旁,抽噎声此起彼伏。
已逝的郡公夫人安然平躺在灵床上,一身华丽精美的绛紫深衣,正是册封大典那日所穿的朝服。
山行简在灵前宣旨,至于帝后如何叹惋,赙赠如何丰厚,字字句句落在狸奴耳中,只显得聒噪。她提线木偶一般在灵前守着,停灵七日,仿佛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完了。
最后一个守灵夜,府中男丁齐齐去城外烧纸马。府中万籁俱寂,灵前的长明灯缓慢而深沉地燃烧着,给死寂的灵堂增添一分令人心安的平静。
守灵女眷深深浅浅地睡着了,吴氏朦胧间听到有人走动,心说,或许是哪个侍女在更换燃尽的香烛罢。
她不经意间睁开眼,登时吓得白了脸。
重重灯影下,一个窈窕的身形正垂首站在灵床一侧,纤纤玉手摩挲着绛紫朝服宽大的袍袖,目光在锦绣纹样上不舍地留恋。
吴氏惊骇得说不出话,杏眼圆睁,正对上那女子抬头的目光。
“朱……朱娘子,你在做什么!”
朱杳娘松了手,不慌不忙地款款走来,眸中带着令人心惊的笑意。
吴氏忍不住攥紧了身下蒲席,她有孕在身,腾挪实在是不便。
朱杳娘的影子将她笼罩住,声音似游魂般迷离:“吴娘子看我作甚,我只是可惜,那朝服如此精美,明日竟要封棺入土,化为腐朽。”
吴氏惊异地望着她,丧服下的手臂抖个不停:“那毕竟是夫人的寿衣,你怎能如此大不敬!”
“大不敬?”朱杳娘眸中闪过一丝狠厉,“那本是我应得的!”
见吴氏瑟缩不已,她又嗤笑了一声,状若无意道:“吴娘子可得小心着身子,这灵前阴气重,当心撞了鬼。”
说罢,她惨白森然的手伸过来,欲抚上吴氏高高隆起的小腹。
吴氏惊叫一声,身子一滑,便翻倒在地,捂着肚子呻#吟起来。
众人俱被这声响吵醒,一见吴氏这般模样,顿时慌了神。
朱杳娘故作焦急道:“吴娘许是跪久了,起身时竟摔了一跤,这可如何是好!”
桓氏走上前探看一番,皱眉道:“怕不是要临盆了!快去请稳婆!”